“蘇郎!”
脫了缺胯袍、打著赤膊的阿史那勃格回到坐席前, 剛剛高歌一曲, 和軍士們一起在場中起舞,肌肉筋節的脊背上爬滿細汗, 抄起案上滿杯的五雲漿, 仰脖一口氣飲儘,笑著喚周嘉行。
周嘉行淡淡應一聲, 遙遙回敬一杯。
“多日不見,複奴的歌喉、舞姿一如往昔。”
阿史那勃格哈哈大笑, 絲毫不在意這句話裡明顯的調侃之意,唰啦一聲, 抽出一把鋒刃雪白的匕首,燭火折射出一道冰冷的寒光。
跪坐在一旁為他添酒的宮婢登時嚇得麵色煞白,倒酒的時候雙手微微發抖。
旁邊幾個離得近的官員也變了臉色,作勢要站起。
阿史那勃格嘴角輕勾, 匕首輕輕一挑,從盤中片下一塊鹿肉,直接用匕首托著送入口中,含笑大嚼。
周圍的軍將見狀, 紛紛皺眉, 雖然極力掩飾, 還是控製不住厭惡和鄙視:胡奴果然粗莽!
“你看他們。”阿史那勃格繼續用匕首片肉, 扭頭對周嘉行道, “分明看不起我們, 卻又要求著我們, 漢人都是這樣的嗎?”
周嘉行掃一眼阿史那勃格胡須上星星點點的油脂,眉峰微皺:“複奴,你自幼在漢地長大。”
“是啊。”阿史那勃格抓起幾塊鹿肉塞進嘴裡,“我從小在漢地長大,說漢話,學漢家典籍,師從漢家名師……可漢人還是看不起我,把我當成異類。”
他手中匕首轉了個方向,對著角落裡一個穿紫色官袍的文官,那文官正雙目圓瞪,用仇恨警惕的目光打量他們。
“既然瞧不起我,又何必求著我們河東軍發兵?”
周嘉行默默飲酒,沒有接這個話。
阿史那勃格咧嘴笑:“我忘了,義父是被你說動的,你很了解我義父,他這人最愛麵子,怎麼會錯過這個一雪前恥的好機會?你僅僅隻用幾句話就激得我義父大發雷霆,親自率兵北上……蘇郎,我不明白,你的勢力在鄂州,長安的安危,與你何乾?你為什麼要幫漢人的皇帝?”
周嘉行搖搖頭,否定阿史那勃格,“各取所需。”
阿史那勃格笑了一聲,“真的是為了解救蘇部的危機?我不信,你這人太難猜了。”
他吃完一碗鹿肉,打了個響亮的飽嗝,忽然咦一聲,以一種不可置信的目光仔細審視坐姿端正的周嘉行。
“蘇郎,你該不會把自己當漢人了吧?我觀你平日言行,和漢人無異,你身邊任用的親隨也大多是漢人……蘇郎,你彆忘了,你母親可是被漢人害死的!”
周嘉行眼皮微微撩起,反問:“你把自己當成什麼人?突厥人……波斯人?”
阿史那勃格沉默了一會兒。
殿中歌舞仍在繼續,剛剛那一場振奮人心、氣壯山河的軍舞後,教坊司立刻排演起最近坊中最時興的俚歌,歌詞文雅,小皇帝和一幫文官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討論幾句。
阿史那勃格道:“小的時候,我把自己當突厥人……我的兄長們一次次糾正我,告訴我我身上沒有一絲突厥人的血脈……”
雖然被賦予了“阿史那”這個突厥王族姓氏,成為高貴的可汗子孫,其實阿史那勃格並非突厥人,他是流亡到長安的波斯王族之後。波斯滅亡後,部分王室東逃至長安祈求唐皇帝幫助他們複國,這個心願始終沒有實現,王室中的許多人乾脆留在中原生活。他祖父被李元宗的祖父收養,他長大後又成了李元宗的義子,家族中的波斯印跡早已不剩多少。
李元宗祖上是突厥王族,不是純粹的漢人,但他們家祖祖輩輩和唐皇室聯姻,娶了好幾位公主,李家公子們自認為血統高貴,既瞧不起其他沒有機會和皇族聯姻的族人,也瞧不起阿史那勃格這樣的波斯胡。
阿史那勃格忠心耿耿,一心侍奉孝順義父李元宗,生死關頭,寧死也要保義父周全。
然而回到太原後,義父寧願原諒密謀暗殺他的兒子們、從那幫禽獸不如的蠢貨當中挑繼承人,也不願破格給予他世子之位。
他被其他兄長排擠,義父斥責其他人,誇他憨厚忠順,漂亮話說了又說,最後卻總是用和稀泥的方式偏袒親兒子。
一切隻因為血統。
阿史那勃格當不了突厥人……也不可能被漢人接納,他現在也不知道該把自己當成什麼人。
所以看到周嘉行時,他感到分為親近。
從周嘉行身上,他看到那種完全不將血統放在心上的坦然和自在,不管遭受多少白眼和侮辱,周嘉行都是這麼鎮定。
這個人真的從來沒有因為血統被質疑而感到彷徨憤怒麼?
他是怎麼做到的?
阿史那勃格是個粗人,並不想和那些文縐縐的漢人那樣糾結於自己的身世血統,但這幾年的經曆一再提醒他,血統何其重要。
連義父李元宗這樣敢於篡位的奸雄都固執地因為血統出身偏心,世人的血統觀念隻會更加根深蒂固、無法撼動。
一次次的失望教會阿史那勃格,不管他立了多少功勞,義父始終隻把他當成外人,一個可以任意驅使的、比其他人要可靠的親隨。
阿史那勃格一杯接一杯喝酒:“蘇郎,你真的把自己當漢人了?”
周嘉行搖搖頭。
“我既不是漢人,也不是蘇部的人……我隻是我而已。”
阿史那勃格愣了半天,搖頭晃腦:“不懂你在說什麼。我看你在中原待得太久,說話也跟著變味了,非要人猜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周嘉行聲音低了些:“你的兄長敢當麵叱罵你為胡奴……內裡的緣由,你真的不懂?”
阿史那勃格抓抓頭發,“還有彆的原因?”
周嘉行放下酒碗,看一眼主座的方向。
阿史那勃格張大嘴巴,一臉詫異。
片刻後,他還是搖頭:“什麼意思?和小皇帝有什麼關係?”
周嘉行垂下眼睫,意味深長地道:“長安無人敢叱罵胡奴……可以罵突厥奴、羯奴、高麗奴……唯獨不能罵人是胡奴。”
阿史那勃格閉上嘴巴,皺眉認真沉思。
片刻後,他目光一亮:長安百姓看不起胡人,但卻不敢當眾罵彆人是胡奴——因為皇室中有胡人血統,所以他們罵不得!
而李元宗的兒子們敢這麼罵阿史那勃格,官員們敢罵,乃至於市井百姓也敢這麼譏笑他,正說明皇室的威望早就大不如前了,李元宗的兒子們忍不了太久,百姓們也已經徹底對皇室失望。
“所以……你不是來幫小皇帝的。”阿史那勃格想明白後,陡然一股寒氣從腳底直往上竄,“你和我義父到底達成了什麼協議?”
周嘉行默然不語。
阿史那勃格想了想,小聲道:“畢竟相識一場,你可彆把主意打到我頭上……不過我那幾位兄長,隨你怎麼算計。”
說到這裡,他悚然一驚。
從他剛才訴說自己的不滿開始,就已經是周嘉行手中的一顆棋子了。
阿史那勃格搖搖頭,自嘲地一笑。
算了,反正利益一致。
席上眾人酒酣耳熱,大殿外忽然傳來內侍尖聲通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