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局麵就是一團亂麻,外麵肯定天翻地覆,而周家就如一塊與世隔絕的孤島,隻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周都督身上。
裴望之抬起眼簾,望向周嘉暄。
周嘉暄端坐書案前,眉心微皺,同樣正為江州如今的處境煩心。
短短幾個月間,裴望之目睹周嘉暄怎麼一步步借助宗族的力量料理那些不服從他的人,架空周刺史,然後又憑借屬官們的支持反過來壓製幫助他的宗族,眼見著這個溫文爾雅的三郎蛻變成如今的周家掌權者。
他是周都督的嫡孫,其他房的族老、子弟再怎麼不甘心,終究底氣不足,不能公開反對他,但有個人隻要一站出來,周嘉暄也不得不低頭。
那個人自然就是周嘉暄的父親周百藥。
周嘉暄再怎麼性情大變,難道還能公然忤逆不孝嗎?
在發現周嘉暄不受自己控製後,族老們搬出周百藥,慫恿他當著屬官和守將們的麵給周嘉暄難堪。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周嘉暄是兒子,必須得聽他老子的。
周百藥看到周嘉暄打壓、軟禁長子周嘉言,十分惱火,再被族老們一攛掇,更是火冒三丈,不必族老們多動心思,徑直衝到周嘉暄麵前,指責他的書全白讀了,要求他立刻放了周嘉言。
那天裴望之也在場,屬官們在場,族老們在場,所有守將也在場。
周嘉暄並沒有因為被父親當眾指責而焦頭爛額,他站起身,和以前一樣朝周百藥行禮,然後宣布要給周百藥升職。
之前周百藥身上掛了個管理庶務的虛職,品階不高,權力也不大。
周嘉暄突然給周百藥升官,周百藥愣住了,其他人也沒反應過來。
等他們反應過來的時候,直冒冷汗。
周嘉暄要周百藥親自去陣前督戰!
他這是要把自己的父親往戰場上送啊!
族老們倒抽一口涼氣,膽戰心驚,半天說不出話。
周百藥卻得意洋洋,還以為兒子仍然被自己拿捏在手心,不敢違逆自己。
裴望之擔心周嘉暄這樣的做法會招來萬世罵名,委婉勸他手段柔和些:“戰場上局勢瞬息萬變,驚險萬分……阿郎是嬌貴人,怎能讓他以身犯險?”
周嘉暄一口剪斷裴望之的話,平靜道:“就是因為阿耶一直待在府中,從沒見過外邊的情形,才會如此行事。”
周都督多年征戰,曆經艱險,周家的安榮富貴是靠他出生入死換來的。周百藥從沒想過這些,隻知道一味享受,還反過來埋怨周都督。
他不是個好父親,也不是個好兒子。
周嘉暄已經徹底對周百藥失望,不想浪費時間等待父親自己悔改。
他似乎早就下定決心如此,當場命軍將送周百藥去一處州縣,那裡和鄂州軍駐紮的地方不遠。
周百藥這才反應過來兒子要做什麼,足足呆了半刻鐘,暴跳如雷,一巴掌抽向周嘉暄。
“你這個逆子!你剛剛軟禁你兄長,現在是要弑父嗎!”
周嘉暄沒躲開,接了這一巴掌,半邊臉很快浮起青腫。
“父親。”他轉過臉,目光平靜,“阿翁不在江州,如果他出了什麼事,你覺得周家還有誰會顧及你和長兄?阿翁活著,你和長兄就能相安無事。阿翁出了事,江州保不住,周家也保不住。如果我是你,現在應該想辦法找到阿翁,穩定局勢。而不是上跳下竄,被人當成跳梁小醜戲弄。”
周百藥麵如豬肝。
“如果鄂州軍真的攻打過來,我不懂行軍打仗,沒有能力保住江州,不過隻要周家大門還沒被攻破……”
周嘉暄眸光微沉,停頓了片刻,語氣陡然一變,“周家就是以我為主!你和長兄隻能依靠我才能保住性命。”
畏懼於兒子反常的強勢,周百藥手腳發涼,怒火很快變成怯意和畏懼,聲音不由自主低了下來:“你就是這麼對你父親的?你要我去送死!”
“你隻是去督軍,我會派人保護你。”
周嘉暄轉過臉。
“父親,你是阿翁的兒子……隻是督軍你就嚇成這樣……阿翁每次出征,你有沒有擔心過他的安危?”
周百藥啞口無言。
裴望之本以為周嘉暄隻是想嚇一嚇周百藥,讓他老實下來,沒想到周嘉暄意誌堅決,不顧其他人反對,當天就把周百藥送走了。
這般雷厲風行,族人們嚇得不輕,連自己的父親都能狠心送走,誰還能管得住周嘉暄?
族人們這回是真的被嚇老實了。
周家人都暫時安分了,屬官們更不敢鬨事。
所以這些天他們雖然一直鬨著要見周刺史,但周嘉暄就是不鬆口,他們也隻能口頭上表達不滿。
裴望之是周都督的人,自然向著身為周都督孫子的周嘉暄。
對於周嘉暄現在的改變,他樂見其成。
同時,他清醒地意識到周嘉暄不再是以往的三郎,周百藥不能再拿孝道去逼迫周嘉暄,他也不能和以前那樣對待周嘉暄。
比如他想提起九寧時,必須謹慎再謹慎,斟酌好之後再開口。
鄂州圍攻江州的起因是九寧……她被送往鄂州,途中不知去向,然後鄂州驟然變臉。
所有事情都和九寧有關,周嘉暄突然的性情大變也是。
但裴望之不敢多問。
三郎不是以前的三郎了啊!
回憶完往事,裴望之定定神,輕咳兩聲,問:“三郎,雪庭那邊也沒有消息傳回來,還是要接著派人去鄂州找縣主嗎?”
傳言九寧早已經不在人世,但周嘉暄執意要派人去找,而且他懷疑她在鄂州。
這個關頭派人去鄂州太危險了,裴望之認為應該等周都督回來再決定,周嘉暄不同意,執意要去鄂州找。
周嘉暄頭也不抬,一字字道:“接著找。”
裴望之悄悄歎口氣。
既然周嘉暄已經知道九寧不是他妹妹,為什麼還要為她冒險?
正犯愁,長廊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幾名家將未經通傳直奔進廳堂,抱拳道:“郎君,都督回來了!”
裴望之愣了一下,幾息後,浮起滿臉笑。
他回過頭,發現周嘉暄早已經起身下榻,手中還抓著筆,就這麼急匆匆跑出去了。
裴望之笑著搖搖頭,忙拔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