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萬裡, 日光燦爛。
“九娘……你剛才在帳中說郞主軟禁你……實在是誤會郞主了, 現在大戰在即,用陳先生他們的話來說,處處焦土, 你身子又虛, 郞主擔心你, 才會讓你待在營地。”
懷朗的語氣很溫和,並沒有責怪的意思。
九寧一笑, “我明白。”
懷朗疑惑地看她一眼。
既然明白郞主的苦心, 為什麼還要譏諷郞主?
九寧朝他一攤手, 無奈道:“我都這麼說他了, 他還是那副樣子,如果你是我,你不會覺得他很可惡嗎?”
懷朗愣了半晌, 搖頭失笑。
原來她是故意的。
“那些老家夥……”九寧狀似無意地問,“我是說那些謀士,他們在哪兒?”
“他們在另一處營地,距這裡不遠。”
懷朗道,皺了一下眉頭,撈起酒囊, 拔出塞子, 仰脖喝了口酒。
郞主的大帳裡住了一個小娘子——陳先生肯定知道這事, 他們畏懼郞主, 暫時不敢問什麼, 等郞主出征就不一樣了。
到時候他得提高警惕,不能掉以輕心。
“九娘,你看!”
兩人低聲說話,那邊阿山捧著一隻小巧玲瓏的小雪人,巴巴地跑到九寧跟前獻殷勤。
“好看嗎?”
九寧接過小雪人。
“好看,這是堆的我?”
“對,堆的你……”阿山猛點頭,撓撓腦袋,突然結巴起來,紅著臉道,“你、你比它好看!”
九寧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一對梨渦若隱若現。
那當然。
其他人見狀,呆了呆,暗罵阿山狡猾,腰一扭,轉身在雪地裡扒拉一陣。
一轉眼,每人手裡捧了隻雪人,巴巴地捧給九寧看。
“我的,我的比阿山堆的要好!”
“一邊兒去!你堆的是什麼破玩意兒?看我的,我堆的最像!”
“你的雪人那麼醜,快拿開!”
正鬨成一團,營地方向忽然傳來一陣騷亂,驚叫聲四起。
懷朗心頭一凜,幾步竄到九寧身邊。
“回營地!”
九寧立刻上馬。
阿山他們也跟著飛身上了馬背,很快將她圍在中間。
離得並不遠,不過一盞茶的工夫,他們便馳回營地前。
“出了什麼事?”
懷朗問守衛的士兵。
士兵臉上沒有一點慌亂,平靜答:“是牙帳那頭。”
懷朗一怔,反應過來,回頭對九寧道:“我們先回帳篷。”
九寧沒錯過他眼底一閃而過的了然,明白騷亂肯定和周嘉行有關,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營地深處,嘈雜聲此起彼伏,腳步紛亂,無數士兵正朝當中一座牙帳跑去,這其中,飽含怨怒的尖叫、怒吼聲尤為響亮刺耳。
守衛森嚴的牙帳已經陷入一片火海中,濃煙滾滾,火光衝天。
雪地裡的這場大火來得很突然,但士兵們沒有慌亂太久,很快秩序井然,在稗將的指揮下控製火勢,阻止火情朝其他帳篷蔓延。
懷朗不欲讓九寧看到那些慘死在大火中的人,下馬,示意其他人撥轉馬頭。
阿山幾人交換了一個眼色,收起玩笑之態,簇擁著九寧往回走。
九寧把他們之間無聲的交流看在眼裡。
一行人掉頭往回走。
身後突然傳來雜亂急促的腳步聲,一個披頭散發的錦衣青年推開阻攔他的士兵,不要命似的往前狂奔,幾個仆役打扮的胡奴跟在後麵,喚他停下。
青年嚇得魂飛魄散,哪敢停步,隻知道一個勁兒往前衝,馬上就快撞到阿山他們的馬了,也不管不顧地一頭往前紮。
怕馬匹受驚,阿山幾人忙往旁邊退讓。
九寧攥緊韁繩,安撫地拍拍馬脖子,掃一眼那個撒腿狂奔的青年。
青年剛好扭頭張望,視線不經意間和她的對上。
他愣住了。
片刻後,青年滿是驚惶的雙眸陡然浮起幾點亮光,就似看到救命稻草一般,閃過一抹狂喜之色。
“蘇九!”
他嘶吼了一聲,飛撲到九寧跟前。
九寧蹙眉,盯著青年看幾眼。
“是我啊!”
青年衣衫淩亂,前襟上灑滿湯湯水水的痕跡,狼狽不堪,散亂的長發底下一雙狂熱的眼睛,滿臉後怕、心有餘悸,激動得快給她跪下了。
九寧茫然了一會兒,想起來了。
這人叫阿延那,是蘇部某一個部落首領的兒子。
“你得救我一次……”生死關頭,阿延那顧不上自尊了,耍賴似的往地上一躺,擋住九寧的去路,聲音裡帶著哭音,“你哥要殺我!”
……
當天上午。
周嘉行站在撩開一條細縫的帳簾裡側,目送九寧出了營地。
一片茫茫白雪,她沒有回頭,束發錦緞被風吹起,鬢發豐澤烏濃。
剛才在帳中出口諷刺他的時候,眼角微挑,似笑非笑的樣子……看來是真的好了。
周嘉行嘴角輕輕揚起,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淺笑。
雙眸卻平靜得不起一絲波瀾,沒有分毫笑意。
這個笑如電光火石,轉瞬即逝。
牙帳裡不止他一個人,喬南韶低頭站在他身後,一臉苦大仇深。
喬家擅長農事,治水、修渠的事交給他,他保證沒有人能比他表現得更出色,但是和胡部打交道這種事……他真的做不來呀!
他撩起眼皮,瞥一眼周嘉行,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畏懼。
做不來也得做。
喬家已經被其他世家嘲笑是隻知道種地的田舍郎。這次抵禦契丹,他們必須想辦法出點力,不然很可能就這麼淪為打雜的!
瞧瞧袁家和宋家吧,明明投靠周嘉行的時間並不長,但卻很快取代他們喬家,越來越得周嘉行重用了。
走神中,傳來周嘉行說話的聲音:“請他們入賬。”
喬南韶不自覺哆嗦了一下,緊張得喘不過氣來。
他出了牙帳,和其他幾位文質彬彬的世家子一起,去各個部落傳遞周嘉行的命令。
“是不是要重新商量作戰計劃?”
營中不許擺宴,周嘉行不喜形式,做事利落,每次有事和眾人商量都是臨時召集去牙帳談話。
見喬南韶幾人突然來找,眾人並未起疑,匆匆掩上衣袍,跟著出帳。
陸陸續續趕到牙帳前。
幾名健碩高大的稗將守在外麵,朝眾人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們卸下隨身的佩刀、佩劍。
立刻有人變了臉色,罵了起來:“這是什麼意思?信不過我們嗎?”
稗將不卑不亢道:“規矩如此。”
所有人出入牙帳都必須先卸下佩刀,周嘉行也一樣。
阿史那部的人暴跳如雷,怒道:“既然信不過我們,又何必合作?不如趁早散夥!”
蘇部的蘇慕白解下腰間佩刀,瞥阿史那部的人一眼,冷笑道:“有何懼?”
阿史那部幾人當即虎目一瞪,怒發衝冠。
眼看兩幫人要打起來,喬南韶心中暗暗叫苦,忙上前勸和:“前線軍情緊急,彆耽誤了正事。”
蘇慕白諷笑一聲,下巴一抬,打頭掀簾入帳。
阿史那部幾人牙齒戰戰,忍氣扯下佩刀佩劍,拍在稗將懷中,往前一個跨步,硬是擠在蘇慕白身邊,和他一起並排邁進牙帳。
周嘉行等在帳中,麵前書案上一堆攤開整齊擺放的羊皮紙。
等眾人到齊,分賓主入座,他徑直進入主題,讓眾人傳閱一遍剛送達的戰報,宣布由自己率領三千輕騎下山支援阿史那勃格,即刻出發。
冰天雪地,大河封凍,阿史那勃格和契丹軍一支主力在離水畔進行了幾場交鋒,戰況一時膠著。李司空心裡記掛著長安,和阿史那勃格兵分兩路,掉頭往西,沒法支援義子。
他們不得不提前發出援兵。
說完,周嘉行示意喬南韶拿出名冊,要從各部抽調五百勇士,整編成先鋒軍。
帳中如水一般沉寂了片刻,繼而想起嗡嗡嗡嗡一片議論聲。
“這和商量好的不一樣!”一名胡部酋長上前一步,怒吼道,“這是讓我們去送死!”
有帶頭的,另外幾名酋長也鼓足勇氣表示反對:“蘇郞主,我們原本說好分幾路合圍契丹軍,而不是去給他們漢人軍隊當替死鬼!”
周嘉行道:“戰場形勢瞬息萬變,計劃必須隨之做出更改。”
蘇慕白在一旁附和道:“計劃是死的,人是活的,打仗你們不會,放羊總會吧?要是哪天羊群跑到其他山頭去吃草,難道就不是自己的羊了,就不管它了?”
眾人對望一眼,冷哼:“反正我不同意!”
蘇慕白冷笑了一聲。
這些人無非是看周嘉行年輕,不把他放在眼裡,故意和他唱反調。
之前李元宗打了勝仗的消息傳回,他們一個屁不敢放,現在得知前線節節敗退,他們心生怯意,腰板就硬起來了。
一群狗蛋鼠輩,破壞盟約,大家一拍兩散,他們縱然能暫時保住性命,過不多久還不是會被契丹滅族!
周嘉行垂眸望著平鋪的羊皮紙,麵色平靜。
部落首領們氣喘籲籲,劍拔弩張。
情勢驟變。
喬南韶心跳如鼓,咽了口口水,打開名冊,高聲念出上麵的名字。
阿史那部的人臉色越來越沉。
終於,一人按捺不住,摔碎茶盞,怒道:“蘇晏,你欺人太甚!”
這一聲銳響和怒吼一起傳出牙帳,候在外麵、手執長刀、正全神貫注聽著牙帳動靜的稗將們立刻割破帳簾,衝入牙帳,明晃晃的刀鋒對準最先暴起的幾名酋長。
異變突起,眾人反應不及,掀翻案桌,霍然而起。
稗將們早有準備,手中長刀落下,哢嚓幾聲脆響,斬斷案桌:“敢妄動者,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