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行垂眸,望著碗中茶水,呼吸平穩。
九寧卻能從他仿佛很專注研究茶水的眼神裡感受到他一瞬間的搖動。
他的心緒也亂了。
說她不夠坦誠,他就無辜了嗎?
好想揍他。
現在不急,先解開他的心結……
九寧忍住對他翻白眼的衝動,繼續道:“我曉得你現在已經不信任我了,你懷疑我,不想再被我欺騙,我說什麼你都要先懷疑一遍……”
她閉了閉眼睛。
“但我還是想告訴你,從那年在永安寺,你送我那幾枝臘梅花開始……我真的把你當成哥哥了。”
她一笑,梨渦輕皺。
“雖然我自己也不想承認。”
他陪她禮佛,供香,看供養畫,聽傀儡戲,因為她無意間的一個眼神,上山摘下幾枝臘梅,往她跟前一遞。
直接,平淡。
即使那時候他知道她隻是故意拖延時間而已。
周嘉行依舊沉默著,捏著茶碗的手指輕輕動了兩下。
“我告訴你這些,不是為了其他的原因,隻是覺得應該告訴你。”
九寧長長舒出一口氣。
她不喜歡暴露自己,不管是暴露自己的弱點,還是暴露自己的心事。
獨來獨往慣了,她習慣隱藏自己,這讓她覺得安全。
但是真的說出口了,其實也不是很難。
“你呢?”她笑了笑,“二哥,你打算就這樣困著我,不和我解釋清楚,讓我就這麼一直仇視你?”
周嘉行沒有回答。
九寧也不需要他回答。
她低頭,鬆開自己的茶碗,手掌一翻,一隻瓷瓶從她袖中掉出來,叮當幾聲,掉落在案桌上。
一隻平平無奇的淡青色摩羯紋瓷瓶,紋路鮮豔。
“我臉上的紅腫好多了,不癢,也不疼了。多謝你,不然真要長凍瘡。”
她輕聲道。
周嘉行神色淡然,挪開視線。
九寧幾乎要被他逗笑了。
這瓶藥膏明明是他趁她熟睡的時候塞到她枕頭底下的,現在竟然裝作沒見過這瓷瓶。
她指指多弟白天搬進大帳的冰盆。
“二哥,你看,那些雪人都是阿山他們送我的。”
不去看周嘉行的反應,她自顧自接下去,“我和你吵架,阿山他們怕我難過,堆這些小雪人哄我開心……二哥,我確實沒心沒肺,可我連阿山他們對我的這點好意都能感受到,又怎麼會分不清你對我的好?”
她望著帳篷頂漏進來的黯淡亮光,慢慢道:“你已經知道我的身份,完全不用這麼辛苦維持盟約,隻要說出我的身世,你就能找來同盟。你的幕僚肯定不樂意你為我耽誤正事,我從來沒見過他們,自然也不會被他們為難,也沒聽過一句難聽的話。你細心,既然要留我,就不會讓我有一點不快,不讓那些可能為難我的人接觸到我。”
她歎口氣,扭頭,望著周嘉行。
“你逼我留在你身邊,其實用不著這麼麻煩,你了解我,隻要你拿我阿翁和三哥來威脅我,不就夠了?”
周嘉行回望著她,臉色沉下來。
九寧還是笑:“我明白你對我的好,我也相信你那天的承諾,不管我是什麼身份,你不會利用我……所以我要告訴你,我很生氣。”
說到這裡,她眼眶微微發熱。
“我知道我打不過你,我身邊隻有幾十個部曲,根本沒法和你的幾萬大軍為敵,外麵局勢太亂,我身世複雜,不能隨意走動……可這些都不是我留下來的原因!”
她語氣依舊平靜,目光卻陡然變得淩厲。
“二哥,我知道你不會傷害我,知道你有你的打算,你的小心思,你的彆扭,所以我才能暫時容忍你的隱瞞,你的欺騙,容忍你這麼對我!”
她微微喘息。
周嘉行瞳孔驀地一縮。
九寧揉揉眉心,平複下來,莞爾道:“如果我想繼續欺騙你,我不會說這些,我可以繼續待在你身邊,不去計較你這些天的怪異舉止,答應你那天說的約定,直到我達成目的……”
她停頓了很久。
“我知道怎麼哄你高興,怎麼做一個乖巧聽話的小娘子……二哥,我那樣做了,你真的滿意嗎?”
她生氣,煩躁,心亂如麻,想離開周嘉行。
都是因為她在意他。
是的,她在意。
她感激周都督的疼愛,感激三哥周嘉暄的照顧。
周嘉行對她的種種,她又怎麼能視而不見?
她以前沒想過,現在既然想通了,那便大大方方承認:她把他當成親人,在意他的感受。
若還是單純把他當成一個陌生人,在他說出那個約定的時候,她蠻可以高高興興答應他。
然後什麼都不用做,什麼都不需要操心,每天優哉遊哉,等著他一步步平定中原。
多輕鬆,多省事。
但是她做不到。
她的欺騙已經讓周嘉行不正常了,再繼續騙他,等她離開的時候,周嘉行怎麼辦?
九寧執拗地認定一點:她終歸要走,不能欠下太多東西。
周嘉行低著頭,臉藏在暗影中,神情模糊。
“所以呢?”
沉默許久後,他淡淡地問。
九寧掃一眼他慢慢收緊握拳的手,有點想笑。
算了,不嘲笑他了,他發起瘋來很嚇人的。
“以前的事都過去了,我沒法為自己辯解,也不想去辯解。我到底想做什麼,沒法和你解釋清楚,我隻能說,我尊重你,把你當成親人,不會做傷害你的事,不會無故撒謊欺騙你。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他願意的話,他們可以做真正的親人,朋友。
他不願意,也不要緊。
總比現在這樣好。
九寧看著周嘉行的眼睛,一字一字認真地道。
沒有點燭火,帳篷裡漆黑一片,隻有點點微光透過帳篷漫進來。
周嘉行忽然笑了。
“如果我不答應呢?”
九寧白他一眼。
不怕他不答應,就怕他悶著什麼都不說。
“那你到底想怎麼樣?”
周嘉行看著九寧,猛地俯身湊上前,握住她的肩膀。
她披了一條展開的披帛禦寒,錦緞滑軟,他手指剛碰到她的肩,披帛往下滑落,簌簌一聲細響,露出裡麵鬆垮垮的衣襟。
眼前一抹凝脂雪白晃過,裡衣輕薄,透出細嫩膚色,視線再往下,還能看到玲瓏起伏的線條。
九寧啊了一聲,抓起披帛攏好。
周嘉行眸色微暗,放開她,動作有點僵硬。
她今晚的坦白在他的意料之外。
其實也在情理之中。
她看似對什麼都不在意,隨時可以甩甩手離開,但偶爾漫不經心地在意那麼一下,就是十分的純粹,讓人不知不覺沉醉其中,無法自拔。
明知她在欺騙,還是想讓她這麼騙下去。
現在她在意他了。
就像她在意周都督和周嘉暄那樣。
而且她承認了,親口說出來了。
周嘉行不動聲色。
其實心裡欣喜若狂。
一種他說不出口的,沒法用語言描繪的,讓他忍不住從心底感到舒暢的愉悅感慢慢地浮上來,將他包圍在其中。全身上下,沒有哪一處不舒適。
他沒有笑。
但心裡的那個他卻像一個傻裡傻氣的少年,歡天喜地,滿麵春風。
原來喜悅是這種感覺。
猛烈,來勢洶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