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行走到九寧身邊,和她並肩而立。
九寧想起這些天的事,咬牙接著道:“可我不能這麼一走了之,你要出征,你發起瘋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沒有人能勸住你,你的根基還不算穩,我這時候走了,你會因為我打亂你的布局和計劃……我想,我得留下來,等你去打仗了,我再走不遲。到那時,你的幕僚為大局考慮,肯定會隱瞞我脫逃的事,等你獲勝才告訴你實情。”
周嘉行扭頭看著九寧,斧鑿刀刻般的五官線條,沐浴在清冷月色中。
九寧沒看他,凝望群山,道:“但是那樣做的話,豈不是又騙你了?既然我決定要走,不如當麵告訴你,讓你明白我在想什麼。”
她不想再欺騙周嘉行,不隻是因為這樣做是對周嘉行的不尊重。
還因為,她自己不想。
她想做自己。
即使她受製於“人”,即使她記憶缺失,即使她不知道自己將來的命運,即使她以前很可能是個無惡不作的惡魔……
此時此刻的她,隻想放下所有束縛,好好活一次。
所以,她不會再騙周嘉行了。
也因為如此,她理解周嘉行的反常和失控後,還是決定要走。
她明白周嘉行想要什麼。
周嘉行也得想明白她要什麼。
九寧徐徐吐出一口氣,道:“我知道你還在防備我,幾千先鋒軍隻走出幾十裡地,懷朗他們也圍過來了,隻要你想,你可以把我抓回去。”
她轉眸,看著周嘉行。
“二哥,你喜歡我,想要我,還是隻想要一個乖巧聽話的妹妹?如果你隻想要聽話的、整天圍著你打轉的我,我可以讓你如願。”
周嘉行和她對視。
她繼續道:“但是那樣的我,永遠不可能回應你的喜歡,即使被迫接受你,成為你的人,隻要找到機會,我還是會走。”
狂風卷起雪沫,拍打裸露在外的山石。
九寧一字一字道:“我不夠聰明,不夠厲害,沒有什麼特彆之處……總想著偷懶,想過高床軟枕、醉生夢死的富貴日子,我不想整天為其他人的事費心費力,就讓我當一個嬌生慣養、混吃等死的紈絝罷……”
她絕不是那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可以為了一個信念慷慨赴死的高潔君子。
她可以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而投靠某個人。
但即使是這樣的她,也不會甘心成為一個完全失去自由、徹底被禁錮、失去自我、隻能隨周嘉行擺布,以他的喜怒哀樂為自己喜怒哀樂的娃娃。
為了完成任務,可以暫時隱忍。
但是,現在她和周嘉行之間,不隻是任務那麼簡單。
周嘉行注定平定中原,而她做不來驚天動地的事。
可她還是挺喜歡自己的。
周嘉行站在九寧身邊,沉默著。
九寧笑了笑,述說完,兩手輕輕一拍,拔高嗓音,轉身對著一個方向喊道:“今晚月色這麼好,當浮一大白!懷朗大哥,彆躲了!”
安靜了片刻後,響起長靴踩在雪地發出的嘎吱嘎吱聲。
懷朗神色尷尬,從藏身的地方走了出來。
……
周嘉行早就交代過,這邊營地的號角聲隻是掩人耳目引人上鉤而已,精銳在真正的營地那邊,明天才是大軍正式出發的時候,如果有人趁他離開闖營,不必驚動太多人,先故意放走他們,再沿路追蹤,一起抓捕。
懷朗照他的吩咐做了,看九寧離開後,立刻放棄和武僧纏鬥,騎馬追了過來。
如周嘉行之前料到的那樣,他們等到雪庭和那些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親兵,隨時可以現身抓人。
這時,周嘉行親自趕來了。
懷朗心道不好,看郞主滿蘊殺機的樣子,肯定會和九娘起衝突,鬨個不好,會鬨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正盤算著等兩人吵得不可開交時好跳出來勸和,就見九寧下馬往前走了幾步,輕輕抱住周嘉行。
然後天地一片沉寂。
郞主、做什麼事情都遊刃有餘的郞主,前一刻還陰沉著臉的郞主,竟然就那麼呆住了!
懷朗可以確定,從他跟從周嘉行開始,從來沒在周嘉行臉上看到過那種表情。
他也愣住了,搖頭失笑,轉身退回藏身處。
本以為自己沒發出一點聲響,絕對不會被人發現,沒想到九寧居然知道他在這裡。
而且連他在哪個方向、身上有沒有帶酒都知道!
……
懷朗咧嘴輕笑,摘下酒囊,疾步跑到九寧身前。
“這酒沒什麼香味,可是烈得很,彆多飲。”
不用看周嘉行的眼色,九寧在這裡,他隻需要聽九寧的,絕對不會錯。
九寧伸手接了懷朗的酒囊,“多謝。”
懷朗躬身行了一禮,送了酒囊,立刻轉身,默默走遠。
這一次能走多遠走多遠。
郞主剛才看他的眼神要多冷有多冷,他還是走遠點吧,免得被嫌棄。
……
九寧扒開塞子聞了聞,果然沒什麼香氣。
她看著周嘉行,舉起酒囊。
“二哥,飲了這酒,就像我之前說過的,此前種種,全都一筆勾銷,如何?”
周嘉行一眨不眨地望著她,眸光暗沉。
她笑道:“以後,我不會再欺騙你,坦誠告訴你我想要什麼、在算計什麼,你也不能再隱瞞我,不能動不動就想把我抓起來關著!我們重新開始認識彼此。”
這話她說過一次。
但那時她不知道周嘉行對她還有那樣的心思。
現在知道了,她混亂過,遲疑過,最後依舊是這麼想的。
她會繼續找回自己的身份,亦會把他當成真的親人認真對待。
直到成功或者失敗的那一天到來。
無論結果是好是壞。
周嘉行挪開視線,“如果我不答應呢?”
九寧微笑。
“你會答應的。”
就像他會放她離開那樣。
就像……大將軍口口聲聲要和她死在一起,最終,還是獨自赴死,安排好一切,讓她好好活著。
九寧仰脖,冰冷的酒液劃過喉嚨。
火燒一樣,熱血沸騰。
她把酒囊遞給周嘉行。
周嘉行垂眸,接過,也喝了一口。
“我走了,二哥。”
九寧和他對視了一會兒,轉身上馬。
“戰場上刀劍無眼,諸事小心。我在後方,等你凱旋。”
她輕聲道,輕輕夾一下馬腹。
駿馬慢條斯理地邁開步子。
她挽著韁繩,沒有回頭。
馬蹄深一下淺一下踏過積雪。
一片靜謐。
突然,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九寧蹙眉,不及回眸,火熱的身軀靠近,從後麵跟上來,翻身上了馬背,坐在她身後。
他肩寬腿長,從後麵罩下來,身影顯得很高大,一堵牆一樣。
冰涼的手指捏住她下巴,另一隻手扶著她脖頸。
滾熱的唇落下,貼著她的唇,堵住她的唇舌。
一口酒液從他嘴中渡到她口裡。
舌頭攪在一塊兒,酒液辛辣,因為太過震驚,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九寧暈頭轉向,感覺快喘不上氣了。
許久後,周嘉行才鬆開她的唇。
兩人都氣喘籲籲。
“這樣才算是約定好了。”
他看著她,眸子裡似燃了兩團火焰。
九寧伏在馬背上,咳了好幾聲。
周嘉行低喘著道:“我答應你。不過你得記住,我就是想要你,不會放手。”
他說完,抽身下馬。
九寧滿嘴都是他的味道,一時無語,催馬疾走,沒有回頭。
下次絕不會用這種方式和他立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