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寧搖搖頭,“有詐。”
楊澗錯愕。
……
九寧之所以先聯係楊昌父子,除了蜀中地理位置特殊、經濟富裕、遠離中原政權中心這些因素以外,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為了李曦——被宦官扶上位的傀儡小皇帝。
早在離開長安的時候,她就讓雪庭打聽李曦逃走的線路。
後來隨周嘉行上山途中,雪庭從周嘉行的分析中確定李曦逃往西川,派武僧沿途追蹤,果然發現相識的世家子弟的蹤影。
他們正是追隨李曦的金吾衛。
雪庭上山,和九寧商量過後,親自帶人追查李曦的蹤跡。
最後發現李曦被梓州刺史給扣下了。
李曦走得倉促,因怕大臣阻攔,他根本沒通知朝中大臣,身邊隻帶了自己最寵愛的內侍、美姬和幾千親兵便倉皇逃離長安。
他跑得太快了,乃至於連至親的同胞姐妹都沒顧上。
梓州刺史鄧珪偶然得知小皇帝往蜀地來了,大喜過望,立刻派出一萬大軍等在路上,以“護駕”為名圍攻李曦,硬把人強行請到梓州。
李曦雖然沒有一點實權,但畢竟是名義上的君王,鄧刺史沒敢直接殺了李曦。
他以保護李曦為借口,將李曦和隨行的權貴、官員全部扣在府邸裡軟禁起來,想效仿前人,來一個“挾天子以令諸侯”。
鄧刺史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李元宗的對手,而等李元宗和契丹交戰完,第一件事就是殺到梓州來搶走皇帝。
為了保命,最好還是放了小皇帝。
但是小皇帝落到自己手上,鄧刺史哪裡舍得放手呢?
機遇千載難逢,他權衡再三,最後心一橫,決定找幾個幫手一起對抗河東軍。
鄧刺史迫切需要同盟,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和自己唇齒相依的楊昌、楊澗父子。
他寫信給楊昌,說小皇帝在梓州避難,要楊昌來梓州一起商議大事。
楊昌雖然迂腐,但並不蠢,他看得出鄧珪沒把小皇帝放在心上,打算利用小皇帝壯大自己的勢力,甚為憂心,收到信後便動身趕往梓州。
那時,楊澗正帶著父親的親筆書信去長安見九寧。
……
九寧一直和雪庭保持通信,從他那裡聽說節度使楊昌也動身來梓州,立刻寫信阻止,並提醒楊昌加強警戒。
楊昌一開始沒當回事。
哪知他前腳剛離開自己的地盤,後腳就有戰報傳來,有人偷襲。
楊昌想起九寧的提醒,頓時驚出一身冷汗,立刻打道回府。
他是個文人,不擅長撫兵,要是把地盤丟了,很難東山再起,半生基業注定付諸東水。
李昌回到府邸後,派兵嚴守城門,加固城牆。
同時他回信給楊澗,要兒子代替自己去梓州,想辦法在不驚動鄧刺史的情況下麵見李曦。
所以,離開營地後,九寧、楊澗、雪庭一行人直接趕來梓州。
……
中原是塊肥肉,所有人都想啃下這塊肉。
而蜀地遠離中原,而且因為地形原因戰事較少,中原政權剛剛建立時,忙於處理內部爭鬥,短時間內顧及不到蜀地。
蜀地物阜民豐,是一塊理想的割據之地。
九寧現在要做的,就是打動楊昌和楊澗父子,獲得他們的支持,從而控製西川。
這樣一來,等周嘉行站穩腳跟,和李元宗以及其他藩鎮對峙時,她可以提供支持。
她隻是個流亡公主,楊昌尊敬她,憐愛她,看在武宗的麵子上,會竭儘所能保護她。
但不會聽命於她。
她要怎麼做才能獲得楊昌的認可?
九寧很快想到一個辦法。
楊昌忠君。
她姓李,是武宗之女,和李曦是堂兄妹,如果她積極主動要求營救李曦,楊昌自然會對她刮目相看,而她也能通過李曦的身份獲得更多支持。
正好她一直密切留意李曦的動向,準備從李曦這裡拿走一樣很重要的東西。
……
是以,今天九寧才會和楊澗一起出現在鄧刺史的府邸中。
……
按照事先安排好的法子,雪庭主動現身,接近鄧刺史父子,趁講解經書時暗示李曦,讓李曦做好準備。
李曦接受到他的訊息,提前離席。
這時楊澗可以帶著九寧去見李曦,一則和他相認,二則商量怎麼離開梓州。
……
一切都和計劃中的一樣。
但九寧卻說其中有詐,不讓楊澗回應外麵那個傳話的內侍。
外麵的內侍都是李曦身邊的近人,和他一起從長安逃出來,生死係於李曦一身,應該不會有詐啊?
楊澗撓撓頭皮,腦袋還有點暈。
九寧解釋道:“剛才鄧刺史看到你時反應很平靜,楊使君因故不能來,他竟然問都不問一句?”
楊昌半道上跑回去守城,楊澗代父前來拜望李曦,鄧刺史作為邀請的一方,不管怎麼說都該問幾句才對。
楊澗仔細回想,道:“確實如此,叔父見到我的時候和以前一樣隨意,聖人就在宴席上,他卻不提讓我覲見的話,有些反常。”
九寧懷疑鄧刺史就是勾結西川地方部將偷襲楊昌的人。
楊昌父子忠君,鄧刺史可以利用李曦控製父子倆為自己賣命,但是如果把父子倆除掉,換一個他扶植起來的新西川節度使做同盟,豈不是更好?
這隻是九寧的懷疑,她沒有說出口,道:“聖人身邊必定有鄧刺史的耳目,我們得小心為上。”
楊澗點點頭,深以為然。
……
大半個月前的那晚,在山上第一次見到九寧時,他驚為天人,心道:果然是崔貴妃的女兒!
當年崔貴妃有長安第一美人的美稱,公主雪膚花貌,燦若朝霞,若是在宮廷長大,肯定早就豔名遠揚。
楊澗生平未見這樣的美貌。
當時,他覺得九寧就像父親癡迷的那些奇花一樣,好看,也脆弱,嬌滴滴的,碰不得,挨不得。
然而這些天結伴同行下來,他發現九寧不像他想象中的那麼嬌弱。
楊澗心思簡單,暗暗歎息:公主父母雙亡,流落在外,想必經曆了許多心酸事,所以才這麼能吃苦。
不僅如此,公主還主動要求前來營救她的堂兄,這般深明大義,實在難得!
現在楊澗遇到難題會態度認真地和九寧探討,而不是像剛開始那樣僅僅因為她是公主才耐心聽她提意見。
……
兩人等了片刻,外麵的聲音消失了。
不一會兒,一名侍從打扮的人推門進屋,拱手道:“剛才將軍離席,鄧家大郎也中途離席,聖人的住處裡外全是鄧家兵將。”
楊澗脊背一陣陣發涼,怒道:“原來鄧大防著我呢!我前腳走,他後腳就跟過來了。”
很顯然,李曦身邊的內侍都被鄧刺史收買了,他們聽從於鄧刺史。剛才要他去見李曦,隻是個圈套。
如果他剛才回應那個內侍,這會兒早就被鄧大郎甕中捉鱉。
侍從立刻問九寧:“殿下可要先離開?”
九寧蹙眉沉思。
楊昌是西川節度使,鄧刺史從官位上來說低他一級,在沒有完全掌控李曦之前,鄧刺史不會貿然和楊昌撕破臉皮,所以他才會一麵主動和楊昌結盟,一麵煽動楊昌的部下背叛楊昌。
西川和東川互為唇齒,隻要西川在楊昌手上,楊澗就是安全的,鄧大郎今晚設計引誘他們去見李曦,應該也隻是一次試探而已。
正猶豫間,外麵突然傳來一聲巨響。
仿佛是大門被撞破了。
一陣死一般的沉寂之後,騷亂頓起。
到處充斥著尖利的驚叫聲。
楊澗立刻護住九寧,叫來埋伏在其他地方的親兵,命他們送九寧出去。
自己卻掉頭朝著騷亂傳來的方向奔去。
那是李曦的住所。
九寧知道勸不住楊澗,沒有遲疑,果斷離開客房。
所有人都往巨響傳來的方向趕去,手執火把的護衛立刻圍住整座內院。
混亂中,阿三抓了個仆從,逼問他府中的布局。
不管是引起騷亂的那一方,還是鄧刺史,此刻最關心的事都是要把李曦牢牢抓在手心裡。九寧他們反應迅速,專門挑相反的方向走,一路上基本沒碰到什麼麻煩,很快順利出了刺史府。
外邊有鄧家親兵把守,也有所有官員的家人,聽裡麵鬨起來,外邊各家家兵立刻圍住府門,要求進去。
鄧家護衛自然不能放人,在護衛手起刀落、砍死兩名家兵後,府門前才安靜下來。
人群發出尖叫聲。
隻見刺史府內西北角突然竄起衝天火光。後宅大部分是木質結構,火勢很快蔓延開來,熊熊燃燒。
“報!”
雜亂的馬蹄聲傳來,一隊人馬衝到府門前,推開盤問的護衛,徑直闖進去。
府門外,和阿三幾人一起混進人群、等待時機的九寧忽然瞳孔一縮,看著剛才那幾個護衛的背影,若有所思。
沉吟半晌後,她恍然大悟,眸子裡閃過一抹了然之色。
她吩咐阿三:“想辦法混進去,告訴雪庭和楊將軍,有人捷足先登,救走聖人了。”
阿三悚然,下意識問:“誰?”
九寧笑了笑,沒答。
不管是誰,反正李曦今晚死不了。
……
刺史府亂成一團。
今晚不止九寧他們來探鄧刺史的虛實,宴席上其他賓客也不是善茬。
李曦的身份太重要了,想要利用他的人太多。
剛才那夥帶著緊急軍情衝進府的兵士就是來救李曦的,而府裡的騷亂肯定也是他們挑起來的。
有人和他們裡應外合。
鄧刺史防備這個,防備那個,也防備楊澗,唯獨沒防備他自己的部下。
他前腳給楊昌挖了個坑,今晚,他也嘗到被背叛的滋味。
楊澗和雪庭都不是一般人,肯定能全身而退,九寧沒有多做停留,在親兵們的保護下悄然離開。
雖然計劃失敗了,但並不影響她的心情。
李曦害過周都督,她並不是真的想救李曦,“勇救從兄”這出戲碼就是做出來給楊昌和楊澗父子看的。
結果不重要。
九寧換回女裝,阿三幾人找到接應的其他親兵,一行人偽裝成商旅,趕在封城前出了城。
炎延帶著部曲等在城外,知道刺史府出了變故,她已經做好進城救人的準備。
九寧道:“留下幾個人接應楊將軍和雪庭,我們先撤走,梓州要亂。”
炎延應喏,招呼部曲趕緊行動。
天將拂曉時,他們安全撤到幾十裡外的近郊處。
炎延這會兒已經從阿三那裡聽說昨晚刺史府裡發生的事,不由咋舌,問:“那些人從哪裡冒出來的?之前一點跡象都沒有?”
阿三支支吾吾,答不出所以然。
炎延嫌棄地瞥他一眼。
阿三忍氣吞聲。
等了差不多三個時辰,雪庭和楊澗先後找了過來。
雪庭仍舊是一身寬大僧服,神態平靜,就仿佛剛剛踏青歸來。
楊澗則灰頭土臉,一身錦袍皺成一團,身上還有血跡——昨晚李曦在鄧刺史的眼皮子底下被人劫走,他趕過去時,剛好和對方撞了個正著,交手的時候受了點輕傷。
等他包紮好傷口,九寧問他:“昨晚劫走聖人的是誰?”
楊澗搖搖頭,皺眉說:“昨晚太混亂了,我沒能和聖人說上話,帶走他的人好像是鄧大郎的舅舅,不過主使肯定不是他,背後另有其人。鄧刺史大發雷霆,還要求我父親出兵助他奪回聖人,我假意答應他,這才能脫身。”
昨晚鄧刺史的妻舅以及部下就是胳膊肘往外拐的內應,他們受某個人的鼓動,引發騷亂,然後以把李曦送到更為安全的地方為由當著鄧大郎的麵送走李曦,等鄧大郎反應過來,哪裡還找得到李曦的蹤影?
鄧刺史勃然大怒,當場砍死妻舅的兒子——他自己的親外甥,發誓掘地三尺也要奪回李曦。
九寧已經猜出昨晚救走李曦的人是誰,眸光閃爍了幾下,不動聲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