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寧怔了怔,心跳仿佛漏拍了一瞬。
嘚嘚的馬蹄聲靠近,十一郎那張黑如鍋底的臉陡然出現在兩人麵前。
“九娘,你醒啦?”
周嘉行眉心跳了跳,麵無表情地撥馬走開了。
十一郎立馬湊到九寧身邊,看著她,“你臉怎麼這麼紅?冷的?”
九寧摸摸臉,咳了一聲,搖搖頭。
十一郎昨晚跟著走了一晚上,已經見過九寧的人,不過還沒來得及和周嘉行的親兵打招呼,他想著自己隻跟著九寧,用不著這麼麻煩去招惹周嘉行,便也沒費那個心,開始絮絮叨叨和九寧講青竹縣的事。
“我忍了好久,都督卻不許我告訴你。”他撓撓腦袋,“這又不是什麼秘密,為什麼都督要故意瞞著?為什麼都督不見你?”
九寧道:“阿翁有他的顧慮。”
“什麼顧慮?”
九寧迎著晨輝,走在長道上,“阿翁也是人,也要臉麵的,他怎麼知道我是怎麼想的?阿翁怕我恨他,所以不敢見我。”
怕她因為以前的事恨透周家,恨他挾恩圖報,或是得知自己的身世後嫌棄周家粗俗,於是都督沒有打擾她,默默幫她打理封地。
當然,周都督真正忌諱的,另有原因。
十一郎喔一聲,似懂非懂,好奇追問,“族裡的人管不住都督,都督為什麼要顧忌他們呀?你和都督和好了,都督昨天怎麼不留你住幾天?”
九寧眼眸低垂,“阿翁顧慮的不是這個。”
言罷,揚鞭輕輕敲一下十一郎。
“好了,你再囉嗦我就趕你去隊伍最後麵。”
十一郎趕緊閉嘴。
他這幾年在戰場上曆練,性子沉穩了很多,隻因為麵對的人是她,才會又變回昔日那個年輕氣盛、活潑搗蛋的少年郎,總有一肚子說不完的話。
成功讓熱情高漲的十一郎冷靜下來,九寧叫來親隨,問起多弟,“還是沒有信報傳回來?”
親隨搖搖頭,道:“按腳程,他們還有十天能到長安。”
九寧笑了笑,打發走親隨。
懷朗和多弟去的哪裡是長安?他們分明是奔著蜀地去的。
……
半個月後。
千裡之外的蜀地,積雪消融,露出雪層底下的山壁原本的蒼青色,山巔之處依舊一片晶瑩雪白,山下溫暖的平原上,虯曲的枝乾已經冒出一點點嫩芽。
天氣乍暖還寒,多弟連夜趕路,不幸患上風寒。
她沒有停下來休息,和懷朗兩人馬不停蹄,終於趕在李昭之前抵達成都府。
懷朗和前來接應的人交談幾句,回頭,看著滿麵風霜、燒得站都站不穩的多弟,道:“我先進城探探情況,你去找個醫士看看。”
多弟搖搖頭,“我和你一起去,我熟悉楊家。”
懷朗笑道:“你現在還能走得動路嗎?”
多弟咬了咬唇。她小時候吃過很多苦,長途奔波對她來說雖然累,但還能堅持。可是九寧對她太好了,她這幾年除了要東奔西走之外,基本沒受過累,做的都是些輕省活兒,習慣了好日子,乍一下勞累過度,居然病了。
她覺得自己還能堅持。
懷朗揮揮手,道:“你這副樣子也派不上用場,留在城外罷。”
多弟沒有堅持,點頭答應。
懷朗把她交給接應的人照顧,自己一個人入城。
他不是第一次來蜀地,熟門熟路,很快進了楊府。
楊昌為李曦另外興建了住處,李曦懷疑那座富麗堂皇的府邸裡藏有刺客,不肯搬,依舊住在楊府。
懷朗扮成進府送花的花農,混進內院。
李曦住的地方仍然守衛森嚴,他小心翼翼避開衛士,繼續往裡走。
片刻後,懷朗眼皮忽然跳了幾下,一種不祥的預感爬上心頭。
他屏住呼吸,放慢速度,要轉身經過拐角的地方時,猛地一拍欄杆,翻身躍出長廊。
“來者何人?”
幾聲爆喝同時響起,衛士從四麵八方湧過來。
懷朗沒敢輕敵,唰啦一聲抽出腰間軟劍,掃開追過來的兩個衛士,幾個縱躍,攀上牆頭,順著夾道逃出楊府。
楊家衛士並沒有追出很遠。
懷朗鬆口氣,趕緊找到剛剛吃了藥的多弟,道:“李曦不在楊府!”
多弟剛送走接應的人,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聞言,駭得臉色蒼白,“果真?”
懷朗冷笑一聲,道:“李曦喜歡享受,吃的喝的用的樣樣都講究,我問過楊府灶房的人,這兩天是節氣,他們居然連隻鵝都沒宰過,也沒有準備好酒。”
宮中四時節氣都要預備宴席,楊府慢待李曦,李曦能答應嗎?
楊昌待李曦很尊敬,即使他對李曦失望透頂,也不會允許府中仆從出這樣的疏忽。尤其蜀地這麼富裕,楊昌不缺錢。
多弟定定神,“那他們把李曦藏到哪裡去了?”
懷朗倒了杯茶,手指蘸取茶水在桌上畫出成都府大致的坊市分布,一邊思考,一邊道:“不是楊節度使藏的,可能是李曦自己猜出什麼,他們不可能走得太遠……”
“等等!”多弟忽然想起什麼,叫了一聲,“我想起來了,我出發的時候,貴主給了我一隻錦囊。”
錦囊妙計這個故事家喻戶曉,當時九寧笑著囑咐多弟等到了地方再打開錦囊,還說如果多弟沒到地方就提前打開,她肯定會生氣。
多弟連忙發誓說自己絕不會偷看。
她一直隨身帶著錦囊,路上從來沒有想過要偷看,但剛才懷朗走後,那個來接應他們的人突然說了一句:“昨晚貴主的信報送達,她說你可以打開錦囊了。”
多弟嚇得一身冷汗。
她告訴貴主她要去長安,事實上她先來了蜀地。
原來貴主都知道!
不僅知道,還派人送來信報,提醒她打開錦囊。
多弟心裡七上八下的,還沒想好該怎麼辦,懷朗就提前回來了。
貴主的錦囊裡放了什麼?她是不是也猜到李曦跑了的事?
多弟背過身,取出錦囊,打開,裡麵果然塞了張紙卷。
她打開紙卷。
懷朗站在一邊問:“貴主說了什麼?”
多弟看完紙卷上的內容,一臉懊喪,道:“貴主說雍王足智多謀,我們不是他的對手。如果我們沒有找到李曦,那肯定是雍王提前動了手腳,要我們立刻離開成都府,說不定可以追上雍王。”
懷朗又驚又駭,“原來貴主都知道?”
這可比李昭悄悄帶走李曦更讓他傻眼。
他們還以為瞞得很嚴實,卻不想九寧早就看出他們的打算,而且連李昭的動向都猜到了,李曦確實已經被悄悄帶出楊府。
想來李昭表麵上放出消息說要來蜀地,其實消息傳出時,他早就出發了。所以他在幾天前已經接走李曦。
聽了這話,多弟臉色更難看了。
她不關心李昭動了什麼手腳,心裡隻有一個念頭:貴主是不是生氣了?
懷朗潑了杯中剩下的茶水,抹去自己畫下的圖案,道:“既然果真如貴主猜的那樣,雍王提前做了安排,那我們還是儘早動身。貴主有沒有說雍王可能走哪條路?”
多弟搖搖頭,“貴主說雍王的心思她一時也猜不到,要我們儘力而為,不必強求,她這會兒已經和周使君動身回長安。”
懷朗點點頭,“走罷。”
兩人出了成都府,帶上留在蜀地的親信,踏上向東出川的路。
……
蜀道難,難於上青天。
千峰萬仞,山勢險峻,懸崖絕壁間無路通行,唯有鑿山開道,一座座光溜溜的峭壁間,鐵索橫懸,一邊是堅硬冰冷的石壁,一邊是萬丈深淵,稍微一個不小心,就可能一頭栽倒下去,屍骨無存。
一隊人馬正默默通過鐵索棧道。
陡峭的崖壁間,穿一身青色圓領袍衫的俊秀青年伏在馬背上,臉色慘白,右手握拳,緊緊抵著唇,不住悶咳。
內侍朱鵠一手挽緊韁繩,一手熟練地掏出藥丸,送入青年口中。
“大王,要不要歇一歇?”
雍王李昭幾乎是搶過藥丸塞進嘴裡,連水也不喝,就這麼乾咽下去,搖搖頭。
不能歇,這種供來往商旅通行的棧道實在是太驚險了,得早些走出這些怎麼走也走不到頭的大山。
山中風景壯麗,站在高聳入雲的山崖間,極目遠眺,千峰逶迤,河山雄壯,雲海蒸騰,鬆濤怒吼,說不儘的壯美瑰麗。
李昭一開始沒心思去注意這些,偶然一個抬眼,看到沐浴在金色晨光中的群山峽穀,忽然怔住,胸腔間滿溢著一種他自己也無法言說的震撼和釋然。
好似撥開雲霧,頭一次發現原來天地如此廣闊。
可惜他這一路幾乎都在馬背上度過,不可能像古往今來的名人雅士那樣沉醉於山水之中。
李昭咳嗽幾聲,覺得心裡好過了一點,攥緊韁繩,死死抱著馬脖子,“不要耽擱,繼續趕路。”
朱鵠沒敢多勸,示意其他人繼續走。
隊伍中間傳出一連聲的抱怨,頭戴巾子、穿錦袍、扮成尋常富家郎君的李曦被好幾個親兵抬著走過棧道,嘴上念念叨叨,一直在埋怨。
朱鵠心裡冷笑。
要不是大王一直護著,李曦已經死了好幾回了。這一次大王又冒險來蜀地接李曦,病情越來越重,連路都走不了,李曦居然嫌大王累贅,他也不想想,到底誰才是真累贅!
他恨不能……恨不能……
朱鵠緊緊握拳,埋下頭,把所有憤恨都藏進心底最深處。
一天後,他們還在棧道間行走。
李曦忍不住了,推開保護他的親兵,走到李昭跟前,怒道:“為什麼走這條路?上次入蜀也沒有這麼艱難。”
他們剛剛經過一處隻能容一人、一馬通過的崖洞,接下來還要走索道,不能繼續騎馬趕路,李昭隻能下馬,讓親兵背著他。
他趴在親兵背上,冷冷地掃李曦一眼,“不走這條路,你會死。”
李曦呆了一呆,渾身寒毛直豎。
李昭有氣無力地擺擺手,道:“彆抱怨了,早一點回長安,我還能多保你一天。我要是死在半路上……”
他雙眸幽黑,頓住沒往下說了。
九寧知道他還想保李曦,她離開長安時沒有派人去成都府。
這樣的大好時機,她居然放過了。
九寧是故意的……
李昭知道。
他還知道,現在周嘉行、李元宗、其他節鎮的人馬應該都趕去成都府了。
九寧的人肯定也在其中。
她故意給他一個機會,到底是因為同樣身為皇族血脈所以將他視作親人呢,還是在試探他?
亦或這隻是一個陷阱?
李昭猜不透。
他隻知道,如果他不出手,李曦必死無疑。
如果這真的隻是九寧的一個陷阱,那說明她已經看透他了。
既然如此,他更沒必要去隱藏什麼,隻能咬牙往下跳。
如果能堅持到長安……再問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