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茶剛喝完,岸邊傳來高昂的歡呼聲。
九寧戴一頂氈帽,登上甲板,眺望遠處。
大戰過後,空氣裡一股刺鼻的焦臭味。火把熊熊燃燒的火光照亮江麵,無數破損的船隻漂浮在水麵上,隨著波浪起伏。水麵黑漆漆的,看不清那一團團暗影是不是死去的士兵,遠處江麵上還有一團團燃燒的火焰。
九寧沒有多看。
親兵站在她身旁,神情激動,指著那些火焰,道:“剛才周使君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江麵上忽然燒起大火,把伏擊的船隻都燒著了,那火可以在水麵上燃燒,還怎麼都撲不滅,那些人還沒來得及發動進攻就被大火擋住了。”
九寧心道周嘉行可能用了火油。
她聽炎延說起過,契丹人攻城時用火油猛燒城門,成功攻下不少守備森嚴的城池。
據說這火油還是一個投降的漢人臣子獻給契丹人的。
遠處,岸邊的士兵還在高聲喊著周嘉行戰無不勝的名號,火光漸漸彙成兩條長線,遊龍一般,在濃黑的夜色中騰挪起伏。
隊伍最前方,周嘉行一身甲衣,手執長弓,緩緩馳回岸邊。火光映照中,線條深刻的臉龐鍍了一層暗黃的光,神情模糊。
九寧轉身回艙房,讓人去叫醫士。
周嘉行登上船,撒開長弓,一邊撕開甲衣衣襟,一邊往裡走,看到自己住的船艙裡亮起燈燭,眉頭輕皺。
親兵道:“貴主在裡麵。”
周嘉行站在原地,脫下厚重的甲衣,皺眉問:“誰叫醒她的?”
語氣沒有發怒的跡象,但誰都聽得出來其中的責怪之意。
親兵小聲道:“貴主自己醒的。”
周嘉行腳步一頓,低頭,掃一眼身上的袍衫,正想轉身去換一套乾淨的衣裳,門被拉開,九寧走了出來。
周圍的親兵趕緊低頭退開。
九寧走到周嘉行麵前,仰頭看他一眼,“二哥,讓醫士給你看看,傷在哪兒?”
周嘉行目光陡然變得鋒利。
九寧沒有躲避,迎著他深沉的目光,眉眼微彎。
噠噠的腳步聲響起,醫士背著藥箱趕了過來。
今晚夜色濃稠,即使點著火把,一人高的草叢裡依舊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混亂中周嘉行腹部中了一箭,傷口不深,他自己已經草草處理了。
醫士重新給他衝洗傷口、上藥。
九寧留了下來。
周嘉行沒有問她為什麼知道他受傷了,等其他人退出去,道:“回去睡,接下來不會再有伏擊了。”
明早棄舟登岸,再走七八天就能到長安了。自鳳翔府被九寧收回,京畿附近的州縣無比老實,雖然他們也算不上忠心,但絕不會蠢到以區區幾千兵力來挑釁他們。除了來自西邊的威脅,接下來的日子他們不需要擔心被路上的其他勢力絆住腳步。
九寧看他拿起一份戰報看,彎腰湊近了些,細看他的臉色,“不休息一會兒?”
周嘉行低頭看戰報,道:“天快亮了,睡不著。”
九寧想了想,矮身坐到他對麵,“我陪你吧,我也有一堆信報沒看完。”
周嘉行放下戰報,讓人送熏爐進來。
九寧找了把剪子剪燈花,披一件厚實的鬥篷,斜倚熏爐,翻看信報。
燭光暖黃。
九寧看著信報,眼光時不時掃一下周嘉行。
他頭上的巾帽除去了,卷發紮了個簡單的發髻,低頭處理公務,坐得筆直端正,完全看不出腹部剛剛上過藥。
其實九寧一直等著周嘉行來審問她。
他心思深沉得可怕,早就發現她的種種不對勁之處。現在她又沒有刻意隱瞞掩飾,他肯定看出更多東西了。
但他並沒有抓著她逼問。
就像他當初說過的那樣,他不在乎。
她走神了一會兒,手裡的信報被拿走了,周嘉行俯身靠近她,泛著幽光的眸子凝視著她,“在想我?”
九寧一怔,點點頭。
周嘉行笑了一下,盯著人看的眼神仿佛帶有力度。
九寧有點不自在,隨口問起火油的事,“二哥從契丹軍那裡找來的?”
契丹軍曾借助火油攻城。
周嘉行搖搖頭,“不,是從李承業那裡學來的。”
那次李承業想除掉他嫁禍阿史那勃格,用的就是火油,眨眼間就能將一座營帳燒得麵目全非。他發現這種火油用於火攻威力很大,讓部下留意,軍隊專門負責改進武器的作坊從其他地方學來煉製技術,正在不斷試驗,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多用處。
九寧掩唇打了個哈欠,看到周嘉行剛才看的是幽州一帶的輿圖,問:“契丹還會南下嗎?”
周嘉行道:“會,他們的大酋長已經病死,即位的是老酋長的兒子,這人野心勃勃,隻要中原稍微鬆懈,他就會趁機南下。”
說著,手指劃過輿圖。
“若是我和李司空開戰,契丹很可能會再次發兵,借機吞並幽雲幾州。到時候你留在長安,派炎延去收複幽州、雲州,絕不能再放契丹人南下。”
九寧點點頭。
她知道周嘉行一直惦記著幽州、雲州這一帶。
前世,他未能收複幽州就中毒而死,此後朝廷再無力北征。壯大起來的契丹一次次入侵,後來北方大片河山都成了異族的牧場。
改革軍隊,固然可以改變驕將跋扈、節鎮割據的局麵,使地方軍力下降,再也無力抵抗朝廷軍隊,但這樣一來,假如有外敵入侵,精兵主力全部拱衛京師,鞭長莫及,孱弱的地方軍將沒法有效阻擋外敵進犯。
所以幽州、雲州、檀州都不能丟,一旦失去屏障,契丹軍隨時可以卷土重來,長驅直入。
北方諸州中,如幽州、雲州等地扼襟控咽,地勢險要,就如一座座堅實的天然屏障,一次次擋住塞外遊牧民族的南侵,這些地方多為險峻山地,地形複雜,外敵的騎兵難以施展他們的優勢,在這裡設置防禦,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效。失去這些州縣,就像把最柔軟的腹部暴露在野獸麵前,遲早會被對方撕咬得腸破血流。
而且,這些州縣氣候濕潤,農耕發達,如果落到契丹手裡,他們可以憑此迅速發展經濟,積累財富,等他們實力大增,必然要揮師南下。
九寧望著輿圖,出了一會兒神。
這一次,周嘉行不會那樣死去,他可以實現他的抱負,平定亂世,還天下百姓以太平。
她心裡湧動著一種無法以言語形容的感覺。
他心細如發,依舊一肚子心思,不過不會給她太多壓力,兩人一起並肩作戰,沒有隔閡和猜疑。
她喜歡這種狀態,放下戒備後,慢慢有種沉溺其中的感覺。
一旦她有退縮躲避的苗頭,他立刻手段強硬,逼她鑽出殼子,但隻要她表露出願意認真麵對他的態度,他馬上就收起曾經讓她崩潰的強勢,溫和縱容,簡直是言聽計從,百依百順。
如果這種溫和也是他的算計……
九寧撇撇嘴。
那隻能說周嘉行實在太狡猾了,知道她的弱點是什麼。
她伸了個懶腰。
周嘉行眼簾抬起,看她一眼,微不可查地歎口氣,唇角卻是上揚的。
“睡吧。”他放下戰報,“我也不看了。”
這才對嘛!
九寧站起身,“那我回去了。”
轉身正要走,手又被扣住了。
周嘉行正襟危坐,輕輕握著她手腕,“彆折騰了,就在這睡。”
九寧心臟狂跳,立刻警惕起來,抽回手。
周嘉行眸中含笑,知道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