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這麼愣了一天。
見到周響依舊笑的沒心沒肺,懷疑不過是不是自己幻聽了,還是沒跟周響說。
最後一節課是體育課,他猶豫著放學後去哪。
是回江家老宅,還是去段家。
他還在發呆,班主任找了過來:“紀安揚,你家人說家裡有事,來接你回去了。”
“嗯…舅、舅舅…”
江蔚對老師道了聲謝,一轉身,皮笑肉不笑地看著紀安揚:“好小子,你長本事了啊,還敢偷跑回去?”
紀安揚:“舅舅…我…”
江蔚一把提起他衣服:“彆跟我解釋,你個鬼小子,心思太重,我說不過你,你回家再慢慢交代。”
紀安揚被他提著領子帶回家。
一開門就看見紀繡年坐在沙發上,脊背挺直,神色冷肅。
“媽…”
“昨晚去段家了?”
“嗯。”
“為什麼不打招呼就回去了?”
“我跟阿瀾說了。”
“打電話給你,你為什麼不接?”
“……”
“我之前怎麼跟你說的?”
紀安揚猶豫著,沒開口。
紀繡年看向江蔚:“大哥,拿藤條來。”
江蔚一怔:“啊?”
他也沒想到紀繡年真正動怒起來了,他還以為再跑就打斷這熊孩子的腿是恐嚇呢…他愣歸愣,還是把藤條拿了過來,這是家裡的傳統了,不聽話的孩子必須要抽。
紀安揚睜大了眼睛。
從小到大…紀繡年彆說打他了,連一句重話都沒說過。
紀繡年接過藤條,神色依舊平和,右手高高揚起,在少年錯愕的目光中,那根藤條直接有力地落到了他的後背上。
紀安揚悶哼一聲,不小心沒站穩,噗通一聲往地上一跪。
紀繡年淡淡看他一眼:“起來。”
紀安揚咬著唇,他犟起來不肯說一句軟話,硬邦邦地問:“您為什麼打我?”
“我不能打你嗎?”
紀安揚低下頭,跪著不肯起來,笑容裡滿是自嘲:“養我這麼多年,當然可以。”
紀繡年點頭:“好,你要跪著那就跪好了。”
說完她抬起手,手腕素白纖細,下手卻乾淨利落,學跳舞的人對身體有很好的掌控力,下手輕重把握得很好,一下又一下。
江蔚看得著急了,想勸又不敢勸。
一連打了六七下後,紀繡年停下動作,靜湖般的眼眸裡不見波瀾:“你知道我為什麼生氣嗎?”
紀安揚也不知道自己心裡哪裡來的火氣。
明明知道這件事是自己的錯,可是這些年積壓在心底的情緒如火山堆積,爆發。
一直以來,他都被焦慮、自責和負重感壓迫著,他從小沒有父親,母親早逝,再加上自己是個身體不好的藥罐子,在周響之前他甚至沒有真正的朋友。
他被紀長宏說影響紀家的家庭關係,是個十足的負累。於是他選擇回到段家,可是他不開心,他恨死那個虛偽的家了。
他開始口不擇言:“你當然要生氣,養隻寵物跑了你都得生氣!”
這話實在是不像話,聽得江蔚都上前一把拍他肩膀:“說得什麼渾話!快跟你媽道歉!”
“大哥,你讓開。”
紀繡年倒是沒有生氣的樣子,平靜地看著他,一抬手又抽了下去:“我以前當然不用打你,可是你現在心歪了。”
紀安揚低下頭,還在嘴硬:“對啊,段家多有錢,我讀什麼書,我回去繼承家產好啦!”
“你不想踏踏實實努力,隻想一步登天?”
“對啊,不行嗎,我是段家的兒子啊!”
紀繡年不說話,又抬起手抽了兩下,看到他疼得冷汗直冒,忍著不轉頭,眼眸裡霧氣積蓄,目光卻依舊堅定:“你是寵物?我沒養過你這麼不聽話的寵物。你現在跟我姓紀,你現在是我的兒子。我不鬆口,你哪裡都不許去。”
最後一下子,紀安揚襯衫爛了,背上是一條條紅印。
紀繡年眼睛已經紅了,皺著眉頭,卻還是沒停下動作:“聽到沒有?”
少年淚流滿麵。
也不知道是疼的,還是因為因為她說的那些話。
江蔚注意到紀繡年說話氣息不穩,一把扶住她:“怎麼了,快坐快坐,是不是心跳又加快了?”
紀繡年搖頭:“沒事…緩緩就好了。”
紀安揚忽然慌了,從地上爬起來:“媽…您怎麼了?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您彆生氣…”
紀繡年紅著眼睛看著他,淚光閃爍,說話斷續:“你永遠是我的兒子,我…我隻是希望你走正道,堂堂正正做、人。”
要不然…她怎麼對他的母親交代呢。
紀安揚低頭抹了把眼淚。
這頓打,好像終於把他所有的擰巴都抻開打散了。
他低下頭認錯:“我錯了。首先,我不該不說一聲就回段家;其次,昨晚我不該不接你們的電話也不回短信。最後…我剛剛不該說那些話,對不起…”
江蔚忍不住笑了下:“這孩子不是你生的,但是也太像你了,說話的口吻。”
紀繡年情緒漸漸平靜,心跳也緩下來:“安揚,這裡永遠是你的家,你彆總想著亂跑了好嗎?”
少年哽了一下:“…我小時候,您很討厭我,有時候一天也不跟我說幾句話。”
江蔚拍了拍他發頂:“你媽媽那時候遇到一些事情…情緒很不好。原諒她好嗎?”
“抱歉…”紀繡年想起那時候的自己,“我當時…有些渾渾噩噩,忽視了你。但我從沒有討厭你,相反的,我很謝謝你。”
“我、我還一直生病,總給您添麻煩…”
“可我一點也不覺得麻煩。你給我的生活帶來很多改變。”
她親眼見到母親的悲劇。父親嫌母親麻煩,嫌她拖累,所有的感情在日常的瑣碎裡磨成了細節,仿佛生病是可恥的。
於是她也害怕彆人的看法,也害怕被自己的愛人拋棄,不敢想象自己以後也會生病的可能性…所以她從未跟周琅說過她的家族病史,這讓她至今仍覺得自己當年愧對於她。
後來她帶紀安揚去醫院,輾轉治療。
麵對彆人的眼光和看法,終於覺得釋懷。
她才明白,生病不是一件可恥的事情。
所以紀安揚從未拖累她。
反而讓她能更勇敢,也更平靜地麵對命運的饋贈。
而且…如果那時不是有責任和壓力,她大概也不知道要怎麼繼續生活下去。
紀安揚半信半疑地看著她。
終於在她溫和堅定的目光中,用力點頭:“我知道了…”
江蔚將紀安揚拉起來,看他後背上的紅痕:“走,回房間把衣服脫了,舅舅給你抹藥。”
紀繡年:“我來吧。”
“不行!”
“不行…”
兩個人一起拒絕了她的要求。
江蔚按住她肩膀:“你好好坐著,喝點水,休息一會。”
他在部隊裡待過很多年,上藥包紮很有一套,很快就清理乾淨。
紀安揚沒穿毛衣,直接套了個空心的羽絨服下樓,他卻跟沒事人一樣,說一點也不疼。
不僅不疼,反而很暢快。
這麼一折騰,天都黑了。
江蔚歎了口氣:“好了,兩位祖宗,你們坐在這裡,我去做飯。”
紀安揚低著頭,坐在沙發上,還是不太敢跟紀繡年說話。
紀繡年問他:“要不要吃街角那家的烤鴨?”
“可以嗎?”
“我去買。”
“那我也一起…”
紀繡年跟江蔚說了一聲,才帶著紀安揚走出家門。
正好經過小學的門口。
紀安揚剛到這邊,就在這裡讀了兩年。
路邊學生多,蒸的小籠包剛好出爐。
紀繡年在包裡找了找零錢:“走吧。”
“做什麼?”
紀繡年指了指馬路對麵:“去給我兒子買他喜歡的包子。”
她把零錢給老板,買了兩個冬筍包子,遞給他。
紀安揚不吭聲,咬了一口。
太燙了。
眼淚也跟著包子的熱氣一起冒了出來。
他偷偷抹了下眼睛,三口兩口就把熱包子塞下去,忽然對紀繡年說:“我有事想問…”
“嗯,問。”
“您跟阿響的姐姐…”
紀繡年看著他,低低歎了口氣。
紀安揚忽然想起來,小時候他問她為什麼不結婚,她也是這樣,歎了口氣,說她的心上人結婚了,所以他不用擔心自己是拖累。
紀安揚卡了一下,忽然想通了:“她是…是您…”
紀繡年輕輕點頭:“是。”
“哦…”紀安揚感到莫名的尷尬,可是想起昨天聽到的隻言片語,想了想還是開口,“我聽到段…什麼,我爸的堂妹打電話,說…阿響的姐姐好像出了點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