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想對小餘說:“大照片就大照片吧,這是人家個人的事……”可是終於又咽了回去。小餘那時候又漸漸順利起來。他在紅衛兵、工作組、“造反派”、工宣隊幾朝天下,不斷地重複著這樣的“三部曲”:先是帶頭“鬥私批修”站過去,接著當一陣“路線鬥爭”的積極分子;隨後又“受蒙蔽無罪反戈一擊”;看來我們的政治生活很需要小餘這樣的“標準群眾”,也難怪小餘對魏錦星這號難以就範的格澀人物不予諒解……
終於到了這一天,“***”垮台了。學校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原來實現四個現代化本身就是革命,我們每日的教學工作也就是革命活動,這個淺顯的道理被肯定以後,我們漸漸地如夢方醒。大家都很高興,小餘可以不必重複再扮演那令他人和自己都膩煩的“三部曲”,魏錦星臉上也出現了難得的笑容。
在整頓教學秩序和提高教學質量的戰鬥中,魏錦星作為我們教研組的一員,表現得非常出色。
那是1977年春天,有個初三年級的團員,是個頭發咋咋呼呼像個刺蝟的男孩子。他社會工作很積極,學習成績卻不行,尤其是數學。他先是小考連續不及格,後來爽性作業也不交。小餘是他的任課教師,把他找到教研組來談話,問他為什麼不交作業。
那同學自知理虧,隻是反複強調:“我不會做啊!”
小餘板著麵孔下命令:“你坐在這兒給我補出來,補完了再乾彆的去!”
那同學攤開作業本,看了看題,歎口氣說:“太難啦,這題我不會做啊!”
小餘氣得不行:“你這是什麼態度?你做,哪兒不會你提出來,我給你講!”
那同學眉毛結成兩團疙瘩,吭哧吭哧硬是下不去筆。
我們好幾個老師都走過去批評他。
這時,魏錦星不聲不響地出現在他的身旁。隻見他俯身拍拍那同學的肩膀,從胸兜中掏出一張寫有練習題的卡片,送到那同學眼前,親切地問:“那麼,這樣的題你總能做吧?”
那同學接過卡片,看了一下,臉更紅了,頭也不抬地說:“還是不會。講這號題的時候,我就聽不大懂了……”
小餘氣得直咬牙,魏錦星卻又麻利地從胸兜中掏出另一張習題卡片,遞過去問:“那麼,這樣的題呢?”
那同學接過去,啃了啃鋼筆杆,點下頭說:“倒能試試,可沒準也做不出來。”
大家都還沒反應過來,魏錦星竟又從胸兜中掏出第三張習題卡片遞了過去,那同學接過一看,鬆了口氣:“這號題我會做。我就是打這以後糊塗起來的!”
魏錦星拍拍他的肩膀說:“那就請從這幾道題做起吧。”
同學開始做題了,魏錦星從胸兜裡掏出剩下的幾張卡片,一並送到小餘眼前,解釋似的說:“學生有時候說不清自己學習上落下了多遠,我準備了一疊寫著深淺程度不同的習題卡片,能把他們落下的距離測出來。借給你參考吧,請後天還給我。”
說完,不等小餘道謝,竟又不聲不響地消失了。
在這件事上,大家都很佩服魏錦星。但是,也許是物理學上的“慣性作用”作祟吧,背地裡大家仍舊認為他是一個怪人。
1978年春天到了,迎春花謝去了滿枝黃瓣,躥出了碧綠的葉片。我多年不住校以後,又重新回到學校,住進了宿舍。因為我和愛人、兒子組成的小家庭離學校太遠,而在這個春天裡我又有著那麼旺盛的工作熱情,因此,我決心每周隻回家兩次,其餘的晚上都在宿舍裡悉心備課。我回校住了幾天以後,才又注意到魏錦星的那間宿舍,依然是素淨的白布窗簾,依然是“閒人免進”式的氣氛。隻是窗外的楊樹粗了許多,晚風一過,葉片的摩擦聲更響,使人想起流動的澗水,從而進一步聯想到逝去的歲月,而生出萬千的思緒。
我輕輕走到那株楊樹前,伸手摩挲著樹皮,仰頭望去,星星從葉隙中閃爍出神秘的光芒。我想,這真是一件怪事,十多年來,宇宙中發生過多少巨變。就在我們生活過的這片大地上,曾經席卷過多麼驚心動魄的政治颶風,然而這間8平方米的小屋裡,卻仍舊保持著可以想見的特有狀況。
我忽然覺得,魏錦星多麼值得憐憫。我們畢竟有了個小家庭,儘管房間很小,生活也艱辛,但有老婆兒子,得享天倫之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可是,當我在樹下背著手踱了幾步,我又突然想到,也許,從魏錦星的角度看我們,倒是我們更值得他去憐憫。他畢竟敢於在抽屜裡保留一張那樣的照片,在心靈深處維係一股個人的柔情。而我們,比如說我吧,這些年來連日記也不記了,同親友通信,也按隨時可能被用大字報公布的標準來寫,因為我目睹了太多這樣的事例。我已經習慣於按“安全”而“規範”的方式說話、辦事、與人交往;說老實話,我是沒有勇氣在自己的生活中,保留類似抽屜底上的大照片這種東西的……
陡然,魏錦星屋裡的燈熄了,銀色的月光,潑瀉到他屋外的院落裡,使人如處純淨的冰壺之中;沐浴著這清朗的月光,我第一次產生了這樣的想法:魏錦星並不怪啊,應當說,他是一個非常、非常正常的人……
萬萬沒有想到,他那刻板而不為人理解的生活,有一天突然起了很大的變化。
這天我正坐在宿舍燈下批改學生作業,忽然有人敲門,我開門一看,竟是魏錦星。他進得屋來,搓著手,塌陷的眼窩裡,眸子閃著奇異的光彩,滿麵為難之色,囁嚅地說:“老彭,你看,能不能……這幾天你回家去睡,讓我,我來你這兒暫住幾天……”
可以當然是可以,但魏錦星竟然要打破他的生活常規,“下凡”到我這個淩亂不堪的宿舍裡來借住,真讓我難以想象,這是怎麼回事呢?
“我……老家來了個親戚,要住幾天,所以……”
原來是這樣,我立即讓出了一切:屋子、床鋪、被褥……我對他說:“你儘管住吧,我反正有自己的家!”
當我離開學校時,路過他的宿舍,隻見窗簾上映出了一個婦女的身影,屋裡傳出她和一個孩子說話的聲音。這是魏錦星的什麼親戚呢?從來沒聽他提起過啊……
魏錦星的親戚很快成了全校教職工注視的物件。是一位看上去四十上下的婦女,矮矮的,沒有什麼腰身,臉龐瘦瘦的,眼角魚尾紋很明顯,看上去很憔悴。她早出晚歸,所以露麵的時候不多。大家看見得最多的是她帶來的那個男孩,看樣子有五六歲的模樣。她吆喝他“小三”,可見是她的第三個孩子。每天一到中午,大家就看見魏錦星到食堂給孩子打飯,每回總要買上兩個肉菜;他把飯菜送回宿舍,親手照料那孩子吃。那孩子很淘氣,總要端著大碗,跑到屋外來吃,吃的時候很貪,腮幫子鼓起來半天平不下去,嘴角往下掉渣兒。
有一天傍晚,我正要回家,遠遠看見魏錦星拿著一條紙蛇,蹲在楊樹下,噗噗噗地吹著,逗弄那孩子,孩子咯咯咯地擺動著小手笑著。這個鏡頭令我很是吃驚。我回想起來,1966年同受“群眾專政小組”專政時,我曾和魏錦星一起被關在生物標本室裡待了好多天。什麼鳥呀兔呀一類的好看的標本,早被洗劫一空,剩下的隻有人的骷髏骨架和幾種蛇的標本。他並不厭惡骷髏架,卻特彆怕蛇,即使是泡在藥水裡的瓶裝標本,他也總要遠避三米以外,還屢屢指著蛇對我說:“我惡心,我惡心……”可是,此刻麵對他親戚的這個孩子,他卻不厭其煩地吹著紙蛇。那孩子顯然頂頂喜歡這個形象逼真的玩具,一見紙蛇伸縮蠕動,便拍手笑著,兩隻眼睛眯成兩條小縫。看見孩子笑,魏錦星便也笑,臉上笑紋抖動,嗓子眼裡還樂出聲來。說實在的,這種笑法,我和他同事近二十年,還是頭一遭看見。
“真是怪物!”小餘在我耳邊這麼評論。
“唔。”我竟不由自主地應和著。
有一天,放學以後我和小餘同路騎車回家,他又向我開始了“小廣播”:“嘿,你知道魏錦星那親戚是乾什麼來的嗎?是來北京上訪的!據說她丈夫直到現在還被關著。你知道這些天魏錦星備完課淨乾嗎嗎?幫那女的改上告信呢?……你仔細琢磨一下吧,這女的那臉龐,跟他抽屜底上的那張大照片,是不是有點像?……”
不知為什麼,我突然生了很大的氣,瞪了小餘一眼說:“你淨琢磨這些個乾什麼?”
可是,回到家裡,我的心卻好久踏實不下來。是呀,那婦女的臉龐,猛瞧上去當然和那照片上的姑娘並不一樣,但細細考究,的確有著某種消除不儘的同一神韻。難道……
十多天以後,一個星期六的下午,魏錦星在眾目睽睽之下,送那母子去火車站。那婦女神色黯然,顯然是上訪暫未獲得成果。小孩卻很高興,一手舉著咬掉一半的糖葫蘆,一手抱著輛一尺長的玩具汽車。魏錦星提著大包小包,神色泰然,如過無人之境,陪著他們走出了校門。
有人隔著辦公室的玻璃窗窺視他們的身影,有人在簷前、樹下互相努嘴、打手勢,表達著對魏錦星的評價,但並沒有幾個人公開議論這件事。
這件事結束以後,一切似乎又複歸舊態。魏錦星每日白天同我們一樣辛勤地工作著,每日晚上回到宿舍,除了備課和批改作業,他還乾些什麼呢?不得而知……
再回到評選優秀教師的事兒上來。
我把頭一回開會的情況彙報上去以後,黨支部書記周大姐皺皺眉頭說:“怎麼會隻有一個人提魏錦星呢?”
我說:“多半是大夥覺得他怪,不討人喜歡。”
周大姐沉吟著說:“還是要看工作做得怎麼樣嘛。”
於是開了第二次會。周大姐來參加。這回我帶頭發言,提名魏錦星為優秀教師。
沒有人發表反對意見。但是在集中人選的過程中,隻有吳老師和另外兩位中年教師把魏錦星列為第五名,其餘同誌所提出的五個人中,都不包括魏錦星;當選的五個人當中,平心而論,起碼有兩位就教學成績而言,實在明顯地遜色於魏錦星,可是強扭的瓜不甜,看來隻好如此。於是我打算結束整個評選工作,環顧了一下全室,例行公事似的問:“同誌們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小餘在我身旁小聲催促著:“成了成了,誰爭這個名譽。”
可是,坐在角落裡的魏錦星突然發話了:“我說幾句。”
大家都不禁有點吃驚,全不由自主地把臉轉向了他。
魏錦星那黝黑的皮膚本來是難以令人覺察出泛紅的,但此刻你可以看出,他的臉確實漲得通紅。他眼裡閃著一種執拗、渴求交織的光芒;停頓了一兩秒鐘,像下了多麼大的決心似的,他終於用低沉的聲音說:“這回參加評選優秀教師,我很高興。有的同誌當年錯劃成了‘右派’,有的同誌背了好多年的曆史包袱,現在都解脫出來了,工作有成績,大家在評議裡都給予充分肯定,這有多好。這樣落實政策,我很擁護。可是,能不能給彆的……彆的東西……落實政策?……”
全場啞然,似乎都屏住了呼吸,等待他繼續說下去。
但是,魏錦星突然順下眼皮,擺了下手,不再說下去了;隻見他的喉骨上下搐動著……
散會後,我隨著周大姐往黨支部辦公室走,周大姐眉峰攢聚,雙眼仿佛凝視著遠處,低聲地問我:“你知道魏錦星要說的是什麼嗎?”
我突然感到,仿佛是銀幕上的畫麵陡然從模糊變為了清晰,並且推成了一係列特寫:大幅的姑娘頭像、8平方米小屋的窗戶、當年團支部的整風會上蜷縮在沙發上的魏錦星、“我惡心”和隨之打來的銅頭皮帶、獅子般地撲向大字報和撕裂人心的慘叫、遠道而來的女客和她的眯眼睛娃娃、由蜷曲到伸直的紙蛇、給母子送行的場麵……我覺得一個意念已在心中形成,於是,我用肯定的語氣回答周大姐:“他是問,能不能給性格,特彆是給比較特殊的個性,落實政策?我還要替他補充:一個人在努力為祖國的繁榮富強而工作的前提下,能不能保留一點個人的東西,比方說,能不能有一點個人的秘密?”
周大姐用力地點著下巴,深沉地說:“是呀,多少年來我們的政治生活不夠正常,‘左傾’灰塵汙染了多少人的眼睛,容不得魏錦星的性格和他的個人秘密,這隻不過是小小一例罷了……看來,充分調動每個革命群眾的社會主義積極性,真正形成既有統一的革命意誌,又有個人心情舒暢的局麵,該做的工作還很多……”
說著我們已經走到了黨支部辦公室門前。這時,我看見簷下的冰掛正在陽光下融化,一滴一滴的水珠落到階沿上,正發出有節奏的聲響……
1979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