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晚期癌症患者的自白(2 / 2)

班主任 劉心武 13336 字 9個月前

馮爾定被揪出來的原因,主要是因為他解放前夕去過一次台灣,何用仔細分析,更不能聽信他的狡辯之詞,他當然非叛即特。我以為比之於我的資本家出身、政治課“放毒”以及“妄圖混入紅衛兵組織的政治扒手行為”,他要卑微得多,而“小將”們竟喪失了正常的判斷力,指定他來當勞改隊的隊長。

我們有幾天的勞改項目是掏糞、挑糞。馮爾定是個五十歲的胖子,一身囊肉,他挑著木頭糞桶的那副喘籲籲的模樣,真賽得過基督受難圖。但是他是隊長,焉敢懈怠?每回他總是掏個滿桶,咬著牙,腳下絆蒜地煎熬著挑往曬糞池。不過馮爾定很會收買人心,就是彆人挑多挑少他一概不管,除非明顯偷懶,停止乾活,他才四外望望,提醒你“乾吧乾吧”。這麼乾了兩天,晚上回到我們住的破房子裡,眾牛鬼蛇神不免對他有了恭維感激之詞。馮爾定聽著這些諛辭,盤腿坐在炕上抽著大粗葉子煙,麵上居然頗有得色。我能生動地回憶起他呼出的煙霧灌進我鼻子裡的那股辣味,這種辣味使我對他非常仇恨,因為他雖然白天難受,晚上內心裡卻能取得一種慰藉。我當時內心裡卻缺少這樣一種慰藉。不知為什麼,我的罪名相比而言比眾牛鬼蛇神都輕,而我在牛棚中的處境卻比他們都慘——慘就慘在幾乎沒有一個人主動跟我交談。

每天晚上臨睡前我們照例要開個認罪會,這時候“小將”們紛紛來聽,偶爾也能拉來幾個貧下中農代表。認罪會的開法是每個“牛”先自述罪狀,然後大家評論認罪態度是否合格;這兩天裡馮爾定的認罪詞不過還是那麼一套,但大家竟紛紛說他老實、誠懇,我望著他那副垂下眼瞼的模樣,心裡隻罵他奸猾,但是我也不願戳穿他的伎倆,因為倘若第二天“小將”真來檢查每個糞桶裝糞的情況,對我也並無好處。“小將”逼我對馮爾定的認罪發言表態,我一本正經地說:“馮爾定的發言我認為不夠老實,辜負了小將們對他的信任……”但是我的發言還不足以使“小將”們撤掉他的隊長職務。

第三天,把馮爾定拉下馬的機會竟從天而降——一陣風,把一角破報紙吹到了他的糞桶中,我素來眼尖,立即看出那角報紙有好大一幅領袖頭像;當時我和他正並排撂下糞桶,在運糞的中途歇肩。恰巧兩個“小將”從我們身旁走過,我先咳嗽了一聲,引起了他們的注意,然後便一個勁地給他們使眼色,兩個“小將”先是莫名其妙,緊接著便循著我的眼色去看馮爾定的糞桶,他們立即便看出了那“現行反革命”的罪行,於是便喝問起馮爾定來,馮爾定一開頭怎麼也沒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所以雖然無意頂撞,也不免反問了若乾句話——最後他終於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便一再解釋說:“實在是沒注意——肯定是剛才一陣風吹進來的!”兩個“小將”自然轉而問我,究竟是不是一陣風吹進去的,我賭咒發誓地說:“沒看見風有那麼大的本事……”“小將”們便不再細細盤問,立即把馮爾定扭送到了場院,召開了批鬥大會,批鬥他的“現行反革命罪行”,我心想一不做,二不休,便站上前去,聲嘶力竭地揭發他平時就有用帶領袖像的報紙卷葉子煙的罪行,同時用推測的語氣說:“那準是他兜裡掏出來,故意扔進去的……”

馮爾定這下垮了台,當晚“小將”們宣布了我任隊長職務,我心中充滿了狂喜與滿足。奇怪,對馮爾定的墜落,我竟比對陳茂生和許薇玲的沉淪更為解恨。

4

我是個**員。這個事實今天想來連我自己也啞然失笑。我是反右鬥爭勝利結束時入黨的。有時候**會發展我這樣的人入黨,並且同時會將陳茂生、許薇玲推至“反黨”的死角,這的確很值得真正的**人仔細研究:為什麼?怎麼辦?反正我也是快死了,我說實話——我入黨的目的就是為了證明自己比非黨員強。

一九七〇年,我在整黨中恢複了組織生活,並且由於種種因素,成了學校革委會的副主任,但是不久就進駐了工宣隊,工宣隊長兼上了革委會的主任。那位工宣隊長名叫白春富,是個十足的活寶。我恨他,因為他處處不如我,卻反而當了一把手。他原是一九五八年老高中落選的初中畢業生,是那個年月裡最讓人瞧不起的次等貨。他在煤廠當過一段臨時工,每天坐在樹墩子上劈劈柴,後來總算混進了國營工廠,在廠裡是個有名的痞子。史無前例的運動一起來,他成了造反派頭頭,派駐工宣隊的潮流一到,他大搖大擺地來到了當年沒能考上的重點中學,坐上了相當於校長的交椅。他內心的那種滿足感與報複欲,大概唯有我能最充分地理解。

白春富最愛向全校師生或全校教職工訓話。每回上台,老是他在前頭走,我在他左右側跟著。他梳著個油亮的大背頭,時值初冬,總愛在小棉襖外頭披著個短大衣,一上台他便兩肘朝後一擺,兩肩隨之一聳,於是那短大衣便飛落下來——回回總是恰落於我的臂彎之中。每次當這一刹那,我就有一種當場把他打殺的**在胸中蠢動,但是他若回頭對我一瞥,保管可以看見我臉上掛著一副謙和熱情的笑容。

白春富的笑柄很快就湊足了一打。比如,他在寬嚴大會上威風凜凜地吼道:“我們的政策很明確,就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六個大字!”又比如他深入同學中“做深入細致的思想工作”,示範性地進行“談心”時,會問出這種問題:“啊,你哥哥是汽車司機,你們倆是他大還是你大呀?”慶祝建軍節的大會上他親自領呼口號,“沒有一個人民的軍隊,便沒有人民的一切!”這個口號,他總愛拆開了領呼,並且常常撇掉下句,人們猶豫著不敢跟呼,他便吹胡子瞪眼,責問人們是什麼感情?!於是會場上便時時發出“沒有一個人民的軍隊!”這樣的齊呼聲……

我和白春富的明爭暗鬥很快便白熱化了。在這場衝突中,我欣喜地發現,群眾的同情與偏向往往都落到我這一方。我既然無法從政治上與白春富抗衡(他是無產階級,我畢竟得算接受再教育的一員),便千方百計從生活問題上入手去將他的軍。

一個大雪紛紛的夜晚,我得知白春富跑到一位單身女教師宿舍中“做思想工作”,便躡手躡腳地走到宿舍的窗外,蹲下來偷聽他們在屋內的談話;寒氣凍得我耳朵發麻、雙腿變僵,但是我卻充滿了狂喜——因為我聽到了他們在打情罵俏;我利用工宣隊內部矛盾,找來了同白春富對立的兩個隊員,一齊闖進了那間宿舍,驚開了手拉手正待入港的一對寶貝。嘿,這一仗打得真漂亮!“***”倒台後,我得以當上黨支部副書記兼副校長,這場“路線鬥爭”的功績是一大緣由。

我的生活和事業(如果我有事業的話)都變得順利起來。但是我仍然時時苦悶、仇恨、憤慨。因為世界上竟還有那麼多比我強的人和事。我不放過任何把彆人成功和幸福毀掉的機會。舉一個小例子:前麵提到的那個許薇玲,曆經滄桑,仍然活著,還是教她的語文;她從各方麵來說都不是我的對手了,很難刺激起我的反應;但是去年元旦前我在她辦公桌上發現了一冊掛曆,大約是她的什麼熟人送給她的,印製得很精美,每月都是一幅名畫家的佳作;這就足以使我生出宋太祖滅南唐之意,我來回翻著,嘴裡嘖嘖讚好,手指頭狠命搓折;許薇玲一再地說:“你輕點,彆給我弄壞了。”我卻偏當沒聽見這話,到頭來我還是給那掛曆留下了幾個黑指紋印,心裡才舒坦一點。當我現在渾身的淋巴結裡都流竄著癌細胞時,我才敢於坦白出這樣的內心隱秘。我怎麼會是這樣的一個人?什麼理論能對我加以科學解釋?

記得我頭一回來醫院門診,檢查完我的肝功能時,意外地在醫院走廊裡遇見了一個人。她順下眼皮,打算從我身邊一聲不響地走過,我卻大聲把她叫住了:“隋逸文老師!”她隻好停步,臉上浮出一個淺淺的笑容:“啊,王思衍老師,您也來看病?”我望著她,許多年前在她家中的那一幕回到了我的心中,我細細地把她打量,發現她明顯地出老了,眼角掛紋,腮幫微垂,非常憔悴。我在這樣一個失去了魅力和競爭力的女人麵前,熄滅了一切欲念,我陪她坐在候診室等待叫號,溫和地詢問她的近況,為她那尖下頦的丈夫不幸去世而深深地歎息,完了還幫她排隊劃價、付款、取藥、送她到車站上車;她同我分手時,眼裡竟恢複了活潑的光澤,在一句話上竟至還笑出了聲來……我順著修剪得頗為美觀的林蔭道往家走,聽著馬路上自行車的鈴聲和汽車的笛音,不知為什麼湧出了一股子懺悔的感情……但是當我邁進家門,當老婆向我絮絮地報道各色消息,提及:“當年給你們打成右派的那個陳茂生,聽說已經平反改正,又回北京了……”我那醫院邂逅中形成的情緒頓時便煙消雲散,我想到陳茂生不管受了怎樣的折磨,畢竟永遠會比我小一歲,而且他聰明過人的特點肯定並未消失,我的胸膈便膨脹起來,借口老婆炸出的肉醬太鹹,我大大地發了一通火!

我啊我啊,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5

我所嫉恨並且拉下來、打下去的人,他們又都鑽出來、站上去了。而我所新嫉恨的人,卻拉不下來也打不下去。去年區教育局派來個趙醒,他當校長,我算保留了個第二副校長的職務。趙醒原是某重點中學的副校長,老資格,又是個內行,生活作風上也無懈可擊,我對他隻有退避三舍。但是在某些問題上,我毫不客氣地同他鬥法。學校裡有個青年教師小聶,提出來要報考科學院的研究生,他支持,我就反對。不要相信我公開說出的理由,我反對是因為我怕小聶真的考上了,那他不是就比我更高級了嗎?已經高級並遠離我而存在的我可以不管,在我身邊的想要拔尖,那我非掐尖不可,這已經成了我的一種本能。

但是上麵有精神,這類事不能阻撓。那小聶不但報了名,而且在初選中入了線。有一天,趙醒去區裡開會,傳達室送來了科學院的公函,我拿過來一看,是通知小聶按期去進行口試。我略微想了想,便重新用“騎馬釘”把信封封好,然後,把那封信塞到了趙醒那張辦公桌和牆壁之間的縫隙中,使那信恰巧被夾住而不至掉落地上。趙醒參加的那個會要進行一周,他基本上不來學校,所以學校裡的一應大事均由我掌握。果不出我所料,兩天後,小聶找我來了,他一臉傻氣,兩隻眼睛閃著最令我不耐的聰慧之光,進得辦公室便問我:“老王,科學院給我寄的口試通知書來了嗎?”我故作沉吟地說:“我沒見著啊。你這事一直是老趙在經手,他接著沒有我不知道。”小聶有點沉不住氣,一張臉汗津津的驚奇地說:“我去問了人家招生辦公室,說口試有我,通知書寄給咱們學校了;我也往區裡給老趙打了電話,他說他沒見著通知,讓我問您……”我側過身去,拿起報架子上的報紙,冷冰冰地說:“我這兒沒見著什麼通知。”說完便看報紙,隻聽一聲門響,小聶沉重而急促的腳步聲漸遠,於是我噓出一口氣來,不知為什麼,忽然想沏上一杯釅釅的茉莉花茶,細細地坐下品品。

三天後,小聶又找我來了,他說:“我又去了招生辦,人家讓我明天上午去口試,我那三節化學課,您看是不是給調調?”我搖著頭,正色對他說:“那怎兒成!沒見著正式的通知,我不能準你的假。”他急了,逼近我說:“您不信您打個電話去問問,要不,我今天下午就讓他們補個通知來,成不成?”我做出忙於審閱衛生室送上的一打表格的樣子,不耐煩地說:“我對任何後門都不感興趣。”這句並不對題但又隱含著某種深意的話,使小聶頓時變了臉色,他咬咬嘴唇,摔門走了。

第二天小聶曠工半日,我有意到有他的課而改為自習的班上轉了轉,以誘導式的提問,搜集了不少同學對他教課的意見。

下個星期一,趙醒開完了會,來辦公室上班,他一擦桌子,那封通知書就從夾縫中落到了地上,他看後埋怨我怎麼不把這信收好並及時轉給小聶,我淡淡地說:“怕是傳達室老頭送來時我也不在,學生幫助大掃除時,把放在桌上的信不小心弄到那縫裡去了。”趙醒便也不再懷疑。他找到小聶,詢問口試情況,據小聶說因心神不定,回答得很不理想。

然而科學院竟還在考慮錄取這位小聶。他們招生辦來了個人了解情況,趙醒那天恰巧又不在,我主動接待了這位同誌,先以平淡的口吻,介紹了小聶思想作風以及教課方麵的種種“缺點和不足”,然後又以極懇摯的語氣說:“如今中學師資奇缺,希望你們多多支持我們中學!隻有保證好基礎教育的質量,才能發展尖端科學啊!”這似是而非卻又頗有感染力的話語,竟使那位科學院招生辦的女同誌為之微微頷首。

據說是經過一番“比較平衡”,小聶終於落選。趙醒告知我這個消息時,不住地為之惋惜,我嚴肅地對他說:“你可不能對他流露出這種情緒,他的教學態度本來就有待改進,我們要進一步加強對他的教育……”趙醒隻好點頭。當天下班時,恰遇小聶灰溜溜地推車走出校門,望著他的背影,我覺得夕陽是那般的豔麗,晚風是那般的駘蕩。

回家的路上,我拐進“翠華樓”要了一份“芙蓉雞片”,買了二兩“白乾”,仿佛是在慶賀我的什麼喜事似的……

6

躺在病床上,望著灰色的天花板,我不禁滋生出這樣一些想法:自我參加工作以來,多少番政治鬥爭的風雨衝刷過我啊:“反右”、“反右傾”、“四清”,然後是“史無前例”的“大革命”,這場“革命”的風暴不可謂不烈。其間又有著“橫掃一切”、“鬥走資派”、“奪權風暴”、“清理階級隊伍”、“一打雙反”、“深挖‘五·一六’”、“批林批孔”、“評法批儒”、“反擊右傾翻案風”等等密密麻麻的互為重疊的鬥爭階段,至於嵌於其中的無數次“整團”、“整黨”,就更難以數計了。可是鬥來鬥去,整來整去,鬥得對不對、整得該不該的是非姑且不論,卻從未真正鬥到、整到我內心中的這個“原始衝動”上來。而且冷靜一想,在某些鬥爭階段上,我的這種“原始衝動”,甚至還得以膨脹,並為我掙得意外的收獲。粉碎“***”以後,我同一些人一樣,把自己的一切過錯往“‘***’流毒”上一推,依然故我,輕鬆自在。直到現在病入膏肓,我才似乎有點醒悟。有的人病到垂危,願獻身於醫學科學事業,立下遺囑,將自己逝後的身體,送給醫院解剖研究;我這肝癌據說屬最常見的典型病例,屍體似無多大的解剖研究價值,但我願留下這份粗陋而特殊的“X光片”,獻出自己毫無遮掩的靈魂,供解剖以作研究,隻是不知接收者該是哪一個“有關部門”矣。

代郵

望下列同誌讀完此文後,將反應寄廣東人民出版社轉我:

趙醒陳茂生隋逸文許薇玲馮爾定白春富聶子明

1980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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