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剔銀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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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鳴鐘驀地又響了一聲, 容晚初才從書案上抬起頭來, 看見短針已經過了亥正。
夜已極深了。
她閉了閉眼睛,就掩口小小地打了個嗬欠,提筆往一旁的紙箋上端畫了個圈,吹了吹墨,夾進手頭的書頁中間。
阿訥和阿敏輪番進來催過她兩、三回, 都叫她打發了出去,聽見裡間終於有了旁的響動,輕手輕腳地打了簾子進屋來。
桌上左一摞、右一摞,橫七豎八地擺了許多賬本子, 當中又有的沒的夾著許多簽子, 兩個丫頭都不敢擅動,就端了暖熱的粥水,巴掌大小小的一碗, 擺在待客的小幾上, 一麵又替她捏肩。
阿敏就抽身去外頭叫熱水。
容晚初有些無奈地道:“這大半夜裡,我並不餓的。”
阿訥道:“隻燉了一點桂圓,並不十分的甜, 您也曉得是拖到了半夜裡,好歹墊一墊肚子, 免得夜裡燒心。”
又抱怨道:“看您一氣坐了這半日,頸子上的肉都坐硬了。”
容晚初曉得她是替自己操心, 自覺有點理虧, 就低下頭撿了匙子, 不聲不響地喝了半盞。
阿訥也沒有強要她吃儘了,見阿敏捧著熱水進了屋,就服侍她刷過了牙,又重新淨了手臉。
容晚初見兩個侍女麵上俱有了倦色,眼看著眼皮都垂下來了,猶強打著精神圍著自己,又有些心疼,自己探手去落了摘了帳勾,就溫聲道:“你們也早些休息去吧,不必值夜了。”
阿訥掩不住地打了個嗬欠,吹了燈,到底往窗下的榻上睡下了。
容晚初在帳中輾轉了片時工夫,她這一日也累的很了,到這時雖然思緒還有些活潑潑的,但身體卻催著她閉上了眼,不多時就睡了過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多短的時候,忽然被腹中一陣隱痛驚醒了過來。
小腹酸酸漲漲的,墜得她五臟六腑都隱隱地發痛。容晚初迷迷糊糊地抬手掩在了腹前,隻覺得觸手冰涼涼的,仿佛還在夢裡,周遭都冰天雪地的,忽而有塊帶著寒氣的堅冰砸了進來,就被她抱在了懷中。
她在夢裡也被這一點臆想嚇了一跳,就睜開了眼。
銀籠球裡未全遮住的夜明珠發著一點蒙蒙的微光,外頭還是深深的夜色,上弦月早早地落下去了,隻有簷下的風燈薄薄地照進窗來。
窗下的矮榻上,侍女睡夢中勻和的呼吸聲一起一伏地傳進帳裡。
她就微微地歎了口氣。
小腹上冰冷冷的,或許是知道她醒來的緣故,先時那一點脹痛和墜痛分外地鮮明起來,讓她不由自主地蜷起了身子,齒間就抑製不住地泄/出一縷低吟。
容晚初弓著腰,把被子裡的金鉔爐抱進了懷裡,在這時隔著一層鏤金的球殼,總覺得那熱意也差了一點意思。
她在痛極的邊沿,思緒都有些漫漶,仿佛喘息都嫌太耗力氣,猶自苦中作樂地想著,早知道晚上就不該置氣非要吃那一盞涼湯。
她從十年後重生歸來,哪裡還記得十年前的月信是在哪一日。
一段讓人眼前都有些發黑的劇痛過後,疼痛稍稍地緩解了片時。
容晚初借著這一點工夫,撐著起身下了床,挪到桌邊上去,摸了暖套裡的茶壺斟水喝。
她執著壺耳的手都在隱隱地發抖,細碎的瓷片磕碰聲回蕩在寂靜的夜色裡。
侍女實在是累的太過了,平日裡稍有些風吹草動都能醒轉的,這時竟然一點都沒有發現。
容晚初強撐著喝了半盞水,那水放了半夜,雖說還是溫的,卻也沒有多少熱氣了,滑進腹中,不過是稍稍地將那冰冷緩了一緩。
她立在地中,慢慢地出了一口氣,就仍舊要回床/上去。
殿門口的雲板卻響了兩聲。
早就過了下鑰的時辰,內殿閉了門、吹了燈,外頭侍奉的人尋常是不敢輕易打擾的。
那聲音輕輕脆脆的,還有些餘韻未散,阿訥就是睡得再死,也被這特殊的聲音驚醒了。
她翻身坐了起來,就看到站在桌邊的容晚初。
侍女嚇了一跳。
她問道:“娘娘這是怎麼了?”
容晚初未及答她的話,那陣剛剛緩解了片時的疼痛,就在頃刻間再度洶洶地席卷了她。
仿佛有人伸了把刀子進她的肚子裡,上下左右地剜刺猶還不夠。
她痛得太陽穴都像有千萬根針在紮,耳朵裡嗡嗡地響,仿佛是阿敏匆匆地裹了衣裳去開了殿門……阿訥手忙腳亂地扶著她的手臂……不知道那來報信的小宮女要說什麼,隻有阿敏高聲地喊著“去請太醫”……
容晚初眼前黑一陣、白一陣的,不知從何處來的一點冷意浸透了她身上的衣衫,冰涼涼地貼在身上。
她不由自主地扶著桌腳蹲下了身子,身邊不知是真是幻的嘈雜聲始終沒有停止過,她想說“我沒有事”,卻好像沒有一個人聽到她說的話,眼前模模糊糊的人影一直在晃動,像一團一團黢黑的影子。
而就在這樣的紛亂之中,卻仿佛有個人忽然大步地走近了。
他一走過來,身邊那些紛紛亂亂的人影就都散開了,嘈嘈切切的聲音也倏忽間止歇,耳畔忽然間清淨了下來,容晚初蹲在地上,一手扶著桌腳,一手捂著小腹,有些茫然地向他來的方向抬起了頭。
依約之間仿佛有個燒得正旺的炭盆忽然貼近了她的小腹。
那炭盆有她一個半的手大,抱在手裡熱乎乎的,還有些嶙峋的柔軟。甫一貼在她的腹上,那一點熱意就熏進了她臟腑之間,仿佛連痛都沒有那麼痛了。
容晚初抱著那隻“炭盆”,不由得滿足地深深喟了一口氣。
覆在她冰涼小腹前的那隻“炭盆”卻忽然扣的更緊了,她蹲在那裡,肩後和腿彎卻都忽地一暖又一輕,身子就騰了起來,被人環在臂間,一旋踵的工夫,已被重新放在了柔軟的床帳之中。
肩後的那一點溫度就抽身離去了,容晚初下意識地抱緊了懷中的這一點暖,生怕好不容易得來合心意的炭火也被奪走了。
她聽見耳邊有人低低地歎了一聲,柔聲道:“放心罷,哥不走。”
這聲音和語氣都太熟稔了,讓她止不住地委屈了起來,喃喃地叫了一聲“七哥”。
殷長闌一顆心像被她揪在了手裡,反反複複地揉/捏,疼得說不出話來。
他站在床邊,一隻手還被女孩兒抱在懷裡,就著這樣一個彆扭的姿勢,俯下/身去單手環住了她。
少女背脊瘦削,遠遠看著的時候亭亭玉立、纖長可愛,但這時蜷成了一團,背後的蝴蝶骨上薄薄的一層皮膚,尤顯出幾分支離脆弱。
她身上都是冷汗,因為是在睡夢中醒來,隻穿了及身的裡衣,這時早就被浸透了,而新的汗水還在一股一股地向外沁著。
殷長闌被她束住了手腳不能離開,就回過頭去看了一眼。
因著他的到來和容晚初乍然的驚痛,落地罩前堆了許多宮人,前頭被他警示過,都規規矩矩地垂手站著,靜悄悄的沒有發出一點聲息。
阿訥和阿敏得了他的示意,一個點了幾個人退出了屋去,一個輕手輕腳地走上前來,替發著抖的少女圍住了錦被,見殷長闌沒有彆的表示,就猶豫了一下,重新退了開去。
容晚初茫然不覺。她縮在殷長闌的懷抱間,猶然不由自主地打著擺子。
殷長闌環著她的背,一下一下耐心地拍撫,聲音低沉而溫柔:“哥在這裡,哪裡也不去了。”
或許是因為身邊就貼了個熱源,這陣突如其來的、翻江倒海的疼痛來得快去得也快,容晚初也漸漸從那種五感模糊的狀態中清醒過來。
她盯著眼前一片玄色的布料看了半晌,心思猶還有些恍惚,背上那隻手還在輕柔而有節奏地拍撫著,她聽見男人悠長而寧謐的呼吸聲。
她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麼出來,喉間卻好像被什麼哽住了,發不出聲音來。
頭頂的男人似乎感應到她的變化,在她出聲之前低下頭來,光線微微地一晃,她就對上了一雙深而幽邃的眸子。
餘痛還在她腹中微微地揪扯,讓她眼中乾澀澀的,也跟著微微地刺痛起來,聲帶猶自啞著,用氣音念了一句“你來了”。
殷長闌就看見女孩兒眼睛都紅了,長眉沒有描畫過,也在這樣蒼白的皮膚上顯出濃翠來。杏子似的水眸直勾勾地望著他,仿佛在外麵受了天大的委屈,終於回到了熟悉的蔭庇底下,就再也撐不住那一點堅強。
他一顆心都被這個眼神揉碎了。
少女從方才疼痛難抑的狀態中緩了過來,身體也不那麼緊繃了,他一隻手尚且被容晚初當作暖爐抱在懷裡,這時已經快要失去知覺了,卻還能隔著件薄衫感受到女孩兒柔軟的腹部。
他不由自主地動了動手指。
“阿晚……”
他低低地喚了一聲,似乎覺得該有些話想說,但紛亂的詞句到了嘴邊,卻不知道到底要說些什麼。
恰巧落地罩外頭傳來些許碎碎的腳步聲,他就側首看了過去,見到阿訥帶著幾個宮女,手中都端著托盤、並水盆巾櫛之物從外間走了進來。
那托盤上都苫著薄絹,殷長闌一時看不清都是些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