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簾櫳底下站了一站,俟身上稀薄的寒氣也都消散了,才走到榻邊上來,俯下/身握了握容晚初的指尖。
女孩兒懷裡抱著暖烘烘的湯婆子,手指頭也是暖燙的。
男人這才放下了心,在她對麵坐了下來。
他身上還穿著昨日裡那一身袞服,容晚初就揚聲叫了句“廉姑姑”,道:“你同盈公公說一聲,替陛下取兩身衣裳來。”
廉尚宮略等了等,見皇帝沒有一點彆的表示,就這樣默許了,笑盈盈應了聲喏,退了出去。
這不過是一件極小的事,容晚初隨意地做了主,殷長闌也習以為常,兩個人都沒有當成一回事。
容晚初捉過了桌上的茶壺,因著她在月信裡,壺裡也被宮人換成了糖薑刺玫茶,斟在甜白瓷的茶盞裡,清澄微褐,甘辣之氣就撲鼻而來。
她心裡還記掛著殷長闌進門時的那一點沉鬱,這樣隨手倒了一碗茶,才想起他並不愛吃甜的,就推到了一邊去。
殷長闌卻探過了手來,就著她的手端走了那一碗茶水喝了一口。
容晚初心中熨帖,不由得嗔道:“哪裡就少了你一碗水喝,教她們換一壺來也就罷了。”
殷長闌就摸了摸她的發鬟,沒有說話。
容晚初也低頭抿了一口茶水,薑糖的味道入喉生辛,直衝到囟頂上去,她柔聲道:“七哥到了這裡,可覺得這年景實在是有些荒唐?”
她忽然問了這樣的問題,殷長闌頓了頓,不由得失笑。
女孩兒卻揚起了頭,一雙水杏眼明澄澄地望著他。
殷長闌素來知道她有明/慧。
他從前不知道她的來曆,隻當她出身貴重,自然有遠識。後來羽翼漸豐,見多了貴胄出身的男女,卻越發覺出她的罕見和貴重。
也曾經不止一次地猜想過,究竟是什麼樣的門戶才能教導出這樣的女孩兒。
但因著她偶然提及“父親”這個身份時,那些難以抑製的憎恨和苦痛,又讓他舍不得去觸碰她的傷口。
他溫聲道:“萬事都有哥在。”
容晚初知道他誤解了她的意思,仍舊為這句話而不由自主地安下心來。
她唇角微翹,故意道:“難道有一天容大人想要做皇帝,七哥也願意為了我讓他一步?”
她稱她的父親為“容大人”。
女孩兒雖然笑著,殷長闌的心裡依舊綿綿密密地疼了起來,讓他下意識地叫了一聲“阿晚”。
容晚初在這一聲溫柔而壓抑的輕喚裡垂下了眼睫。
她輕聲道:“七哥,容玄明羽翼已成,他誌在大業,勢必要與你不死不休。”
她這一句太過篤定,讓殷長闌腦中有個念頭,於電光石火之間一晃而過,待要抓/住的時候,卻了無蹤跡,而女孩兒還在靜靜地說著接下來的話:“我與他、與容家之間,這一生也不死不能休。”
容晚初抬起頭來看著麵前的男人,眉宇間一片蔚然而沉靜,道:“便是七哥不曾來,也是如此。”
殷長闌卻沉聲道:“胡鬨。”
他道:“你一介閨閣女子,在外頭沒有依仗,他真有潑天權勢,你拿什麼同他不死不休?”
女子倘若下起手來,也未必不能比男人更毒辣。
她這一輩子是心裡存了念想,也想著挽回一點從前的遺憾。
倘若她連自己也再不愛惜,心裡隻剩下恨,再也沒有了希望。
容玄明就是個萬古完人,他身邊也不是鐵打的一片,也不是沒有弱點。
大齊朝廷積弱這些年,此消彼長,容玄明就是鎮峙江山的一頭猛虎。但權勢誘人,哪少得群狼環伺。
世上慣有驅狼搏虎之術,她死之後,又管他洪水滔天?不過是個“同歸於儘”,任他天下大亂,誰也彆想好罷了。
這些話,容晚初再不想同殷長闌說。
她笑盈盈地道:“是我想差了。”
她認錯認得這樣利落,一雙眼水光瀲灩,把殷長闌的心都看軟了。
他忍不住抬手撫了撫她的臉頰,低聲道:“彆人家的女孩兒都有個娘家支撐,倘若你沒有,總覺得有些遺憾。”
前世裡到最後那個送了一盞毒酒看她喝下的容嬰的影子,就和這一世裡那個溫柔而關切地看著她的長兄的影子疊到了一處。
殷長闌看到了她麵上一掠而過的黯然。
女孩兒已經岔開了話題,問道:“七哥方才在書房可是出了什麼事?”
殷長闌沒有強要她說出口,見她不欲說下去,也順著她的意思,隻道:“是禦史台本奏趙王奢靡,趙王上了個自辯折子。”
他微微地笑了笑,道:“趙王的反應倒是快,禦史台的本子昨日才到了我這裡,他的自辯折倒是今天就跟上了。”
容晚初前一世深居宮中,算起來這幾年,正是夜夜入夢,以另一個身份陪伴在他身邊的那段日子。
到後來她絕了夢境,開始關注朝事,也是五年之後的事了。
她對趙王的印象並不算深。
這時候想起來的第一件事,卻是那日裡容嬰進宮來見她,同她說起容玄明怎麼會點了他同行的緣故:“容縝搭上了趙王府的郡主,正打得火熱,脫不開身……”
趙王府中隻有一位郡主,是早逝的趙王正妃嫡出,封號“馥寧”。
容縝可是個眼高於頂的少年郎。
容晚初微微沉吟,卻見殷長闌麵上雖然含笑,眼中卻如帶霜一般,不由得道:“可是還出了什麼事?”
她這樣敏銳,殷長闌知道瞞不過她,沉默了片刻,道:“禦史中丞翁博誠密奏趙王貪墨河工上的災銀,才引得柳州民嘩,李宗華部趁機生亂……”
他麵上淡淡,語氣中卻有些說不上來的沉鬱之意,道:“阿晚,當年我揭竿起事,也不過是因為眼見舊洛貪官相隱,饑民相食,想要給天下人一處安身之所。”
容晚初心頭劇痛,不由得握住了他扣在桌麵上的手。
男人將手緊緊地握成了拳,語氣還能保持著平穩,手背上的青筋卻都暴突起來,容晚初柔軟的掌心貼在他的手上,感受到他血管裡迸流的熱血。
他沉聲道:“如今這樣一個江山,與當年又有何異?”
“七哥!”容晚初加重了語氣,喚了一聲名字,將男人的目光拉到了自己的身上。
兩人之間隔了個小茶桌,麵對麵地坐在羅漢榻上,女孩兒直起腰來膝行幾步,從小方桌的後頭繞了過去,挨近了殷長闌的身邊。
她一手握著男人的手,一隻手抬起來貼在他的胸口,胸腔中一顆心在砰砰地掙動,熾烈又鮮活。
她柔聲道:“七哥,當年那樣一個江山,也都奉你做了它的君主。紹聖皇帝不能懂你的苦心,亂象從那時就埋下了禍根,卻並不是你的錯。”
她跪坐在殷長闌的麵前,目光溫柔,帶著某種安撫人心的篤定力量。
殷長闌怔怔地看著她。
再強悍而勇毅的男人,像一座山一樣擋在她麵前為她遮風避雨,也難免會有疲倦和迷惘。
容晚初心中都是憐惜,她靜靜地望著他,道:“七哥,世人都說守業艱難,史書上卻說你蕩儘妖氛,十年天下承平……我從前一生最遺憾,就是不能親眼看一看你的盛世江山。”
殷長闌目光定定地落在她麵上,忽而低低地道:“阿晚。”
容晚初柔聲道:“我在。”
男人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起來,抬起另一隻沒有被她握著的手,貼在她麵上撫了撫,手勢溫情而憐愛。
他神色間的猶疑和迷茫都洗去了,隻剩下一片灼而明亮的光,他望著麵前神色如水的少女,一個字一個字承諾似地道:“阿晚你放心,哥會重新讓你看到。”
女孩兒一雙杏子眼彎彎地笑了起來。
殷長闌卻捏了捏她的臉頰,板起了臉,道:“但你卻說錯了。那不是我的盛世江山,是你和我的。”
他手勁不小,但捏在容晚初麵上,卻卸儘了力氣,隻有些微微的痛和麻酥/酥的癢,讓女孩兒忍不住向後仰了仰:“是我說錯了話,七哥我錯啦……”
嬌生生的,再沒有方才端莊穩重的樣子。
殷長闌眼中卻湧上了笑意。
他情願他的阿晚永遠這樣嬌憨明媚的,不必牽掛著那麼多的仇恨,也不必懷著那麼多的心事。
受儘寵愛,永遠都不必成熟。
他站起身來,向容晚初遞了一隻手,將仰在榻上的女孩兒拉了起來,又撿起了掉在了方桌另一頭的湯婆子,摸了摸溫度,叫人上來換個新的。
他們兩個前頭在屋子裡說話,宮人都避得遠遠的,這時聽見了傳喚,才笑容滿麵地進屋來侍候。
廉尚宮前頭親自帶了人往九宸宮去取衣裳,這時候也回來了,一直等在外麵。
容晚初就推了推殷長闌,教他到後間去換衣裳。
阿訥替容晚初換了月信用的物什,一麵壓低了聲音,道:“廉姑姑方才說,那秦、秦昭儀意圖弑君謀逆,罪行暴露而伏誅,外頭已經傳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