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10:21。
我約芥川在咖啡廳裡見了。
其實芥川要比我約定好的時間早到了九分鐘,但在那之前,我秉持著不能讓人久等的禮貌,很早就在門口等了,等的時候順便看著旁邊的咖啡館立牌——本日推薦「咖啡果凍佐夏威夷果冰淇淋」,冰淇淋上又再淋了一層薄薄的咖啡糖漿。
“……”
不知道是什麼味道。
我有點好奇。
芥川一到的時候,直接打開門進店裡麵。
我是餘光瞟到人影的時候,才搶在門自動關上前,也進了咖啡館。
那是一家從昭和時期就一直開到現在的咖啡館——暗紅色的裝修風格,茶色的玻璃窗,三葉草的瓷質餐盤以及飄散在空氣中的法蘭絨手衝拿鐵的香氣。門推開的時候,會有銅製鈴鐺聲響,照進屋室內的白光透過玻璃變成更加柔和的黃褐色。
“要喝什麼嗎?”服務員抱著菜單走到我們麵前。
“一杯咖啡。”芥川直接說道。
芥川說完後,我還沒有反應過來,手停在半空中,還維持著要接過菜單的動作。頓了半秒,我也收回手說道:“我也和他一樣。”
服務員微笑著抱著菜單離開,我略帶可惜的目光追著她的身影幾步,才收了回來。畢竟,這是我人生第一次來到咖啡館,感覺這麼潦草點單,還是多少覺得自己之後會抱憾的。
不過,已經走遠了,那就算了。
我回過頭,就和蹙著眉頭的芥川龍之介對上了視線,他明顯露出很焦躁的表情。我覺得他內心是正在天人交戰中。因為他並不想看到我,但是他又迫於自己的本心回到了這裡。
我不知道芥川生氣的時候,有沒有爆粗口的習慣。但是要是真的故意拖拖拉拉,我覺得他肯定會用他現在無風自起的衣角把我撕成兩半。
於是,我給他遞了一張照片。
是的,我遞給他一張照片,而非銀色手諭。
如何說呢?
我認為,我不需要用銀色手諭命令芥川,讓他服從我的命令。畢達哥拉斯說,友誼是一種和諧的平等。我覺得,我需要在和芥川相處的時候找到一個合適的平衡點,實現我們之間的「和諧的平等」,從而發展出可以長期維持的友誼。
芥川一看清——那是我打第二次電話前發給他的照片,立刻急著要拿起來看,但我用手指壓住了照片。
芥川龍之介瞟了我一眼,用毋庸置疑的下決心口吻說道:“你說的事,我答應了。”
於是,我鬆開了我的手指,靜靜地看著芥川愛不釋手般地摩挲著照片的邊沿。
那是太宰治和中原中也十五、六歲時一起合作時的照片。當時情況是任務完成的時候,首領森鷗外興起說了一句「要不紀念一下吧?」,所以太宰和中原兩人一起拍了一組照片。
但其實,中原說他並不喜歡拍照,尤其是集體照,尤其是和太宰治同框,隻是因為是首領要求,他也不得不跟著做。拿到手之後,他就把照片收在銀行的保險箱裡麵了。因為他覺得自己又不能把它們撕了或者燒了,可也不想把它們放自己眼皮底下,索性鎖在某個地方,自己可以不用管。
為什麼會得到這張照片,是因為我問他,我能不能要他一張以前的照片。
中原這人很大方,聽後也沒有太猶豫,直接告訴我在哪裡可以拿。
其實,中原還跟我說了很多其他的話,大部分都是與工作無關的,都是很碎片化很零散的事情,就像是穿透樹蔭披在身上的零星陽光一樣,是閃閃發光的關懷。這讓我覺得,中原比我想象中還要熱情熱心,還要毫無防備,還要至情至性。
明明我就是隨口說了一句我是「羊」的成員而已。
就我個人來說,我並不會討厭這樣的人。
隻是不知道為什麼,我感覺我並沒辦法對中原親近起來,更沒有想過和他有「朋友」的想法。中原中也對我而言,太過純粹了,所以有時候,我會下意識地對他產生回避的心理。
我盯著眼前對太宰治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奉為圭臬的芥川龍之介時,心裡突然湧出某種奇妙的共鳴。
當然這隻是我的個人主觀臆測居多。
我在想,太宰治也從未和芥川龍之介有任何親近的表現,連惺惺作態也沒有。是不是因為芥川也是對他這份毫不保留的真摯,讓他同樣產生了一種某種回避的心理?
因為對方的感情純粹乾淨又濃烈,來得太快,太缺乏真實感;可僅僅依靠自己的判斷,也可以斷定這是真的,於是感性和理性之間產生了第一次衝突。
再來,與此同時,我們也同樣相信著對方的這份感情會因為某個契機而去得飛快,所以為了保護自己不受傷害,從不正視才是最好的方法。這便是感性和理性的第二次衝突。
簡單來說,就是那麼輕而易舉又毫無理由地得到「好東西」時,擁有者才是那個感覺最不安全,最難安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