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這人能處!”
明遠一句話說漏嘴,驚得在座的人都抬頭望著他。
明遠隻能弱弱地往回找補:“我是說……王相公……人品還行,推行的新法確實是為公不為私。”
剛才他隻問了一個很簡單的問題:“青苗貸的利息和民間借貸的利息哪個更高?”
答曰:“民間借貸的利息更高,而且高得不止一點。”
明遠至此完全明白王安石在做什麼了。
他老人家這是在劫富濟貧,用一個較低的利率向民間借貸,將高利貸擠出市場,同時又將利錢收入國庫,增加財政收入。
“青苗法”施行,受益最多的當然是官府。對於普通老百姓而言,如果他們原本就有借貸需求,那麼他們也會是受益方。
唯一利益受損的是主持民間私下借貸的錢莊、豪商之流。他們的高利差被擠占,利息收入減少。除非他們也甘願像官府那樣,將利錢減到二分,否則他們是放不出去貸款的。
但這樣做有兩個非常明顯的弊病:
一來,不是人人都需要借貸。那些家中富裕,不需借貸的農民朋友們,如果被硬攤派上“青苗貸”,那便是額外背上了一層利息負擔。
二來,“青苗貸”由官府直接操作,那麼官府就既是“運動員”,又是“裁判員”,無人監管其做法是否合理。隻要地方上的胥吏存了為己謀利的私心,好事便也能辦成壞事。
明遠將他對“青苗法”的理解向兩位舅舅陳述了一番。舒承予和舒承厚都不是笨人,馬上都聽明白了。
舒承予拊掌笑道:“遠哥是個讀書明理的,見事就是明白。”
舒承厚卻皺著眉:“可是連鳳翔府的官吏都說不清這‘青苗貸’到底是為了什麼。橫渠鎮上還好,知道我們在京兆府城有親戚,囑托我們到府城來問。可是換到其它地方,誰能像遠哥說得這般明白?”
二舅的話頓時令明遠陷入沉思——
很顯然,王安石的這次變法是“自上而下”的,因此缺乏廣泛的群眾基礎。從舒家兩位舅舅的反應來看,民眾對於“青苗法”的“劫富濟貧本質”也缺乏足夠的認識,因此接受度很低。
按照明遠對於曆史的了解,“青苗法”的推行引起了極大的爭議,王安石因此被指責為“與民爭利”。如今在位的官家趙頊過世之後,“青苗法”便被很快廢止。
怎麼才能對眼下這種情況施加影響呢?
明遠一時想不出,便打算明天見了薛紹彭之後,與薛衙內再討論一回。
而舒家兩位舅舅難得來京兆府,自然被舒氏娘子強留著住下來,要在長安城裡多盤桓幾天。
*
第二天,明遠去請教了隔壁薛衙內,發現果然這“青苗貸”是在陝西路轉運使李參早幾年在京兆府一帶首創,因為效果很成功,才被王安石采用,在全國推行的。
但因為鄜延路烽煙剛起,李參身上背著轉運使的職責,必須親自去延州看一看,不可能再將心思與精力放在“青苗法”的推行上。
明遠大致了解了情況,便謝過薛紹彭。
他借口家中有事,向教務主任呂大臨請了兩天假,此刻便在長安城的街道上閒逛。
“明小郎君!”
當他路過張家的豆腐坊時,張嫂趕緊出聲招呼明遠。
“您學問最好,能幫忙看看這個嗎?”
明遠是橫渠門下的消息不知怎麼就傳了出去,而陝西一地最有聲望的學者便是張載。長安城裡,但凡聽說是張載弟子,人們都會禮敬三分。而“張家白玉豆腐”的張嫂,早已成了全長安城最信任明遠的人。
明遠過去看時,發現那竟是一張向官府申請“青苗貸”的申請書。
“怎麼?您也要向官府借這‘青苗貸’?”
明遠露出一個“萬萬沒想到”的表情。
“是呀,”張嫂也是一臉的迷茫,“我尋思著我又不種地,跟這青苗貸應該沒什麼關係……”
明遠匆匆將申請書掃了一眼,便道:“可張嫂您需要借貸嗎?”
張嫂臉有點兒紅,卻很堅定地點了點,說:“想借。”
原來這位豆腐娘子自從開始經營“白玉豆腐”,生意越來越好,如今已想在長安市另一處坊市內開一家分店。人手和店麵都已經物色的差不多了,本錢卻還是不太夠。
明遠順著話問她:“利錢要兩分呢,您開了新店之後能還上這利錢嗎?”
張嫂很自信:“鐵定能還。眼下我還缺10貫本錢,但隻要店開起來,2貫的淨利,隻要兩個月就能賺回來了。”
明遠頓時點點頭:“那您應該借。彆管它名字叫什麼,官府的借款比民間放的高利貸要便宜好多。”
張嫂連連點頭:“可不是?”
她原本確實是有些心動,想要借這“青苗貸”的,但著實是被這種貸款的名字給搞暈了。現在聽明遠這麼一解說,立即有了動力,當下叫過夥計看攤,她自己準備拉著家裡那口子去官府申請貸款去了。
明遠冷眼旁觀,心想:說到底,還是在人民群眾中宣傳不足的緣故。
有貸款需求的人不敢借,被要求借貸的人未必適合借。
到底該怎麼解決這個問題呢?
正想著,前頭走著的張嫂忽然停下腳步,轉身問明遠:“明小郎君,知道您貴人事忙,不過我上次問您的……”
明遠一愣,忽然想了起來,拍著前額說:“這幾天太忙,我完全給忘了。我這就去西市問問去。”
張嫂連忙搖手:“不妨事,不著急,我隻是想著,要是新店開起來,怎麼著也要‘宣傳’一下才好。”
張嫂拜托明遠的,其實是“廣告”。
長安城裡大多數店鋪大多在店門口放置了招牌、招幌之類的廣告來招攬生意。這在張嫂的鋪麵外已經有了一幅“白玉豆腐”的大型招牌,還是明遠去請薛紹彭親筆題寫的。
但這招牌的效果僅僅局限於店鋪附近,在偌大的長安城裡傳播,則還主要靠口口相傳。
明遠上回在豆腐作坊門口品嘗美味的“白玉豆腐”時,順嘴說了一句“小廣告”的事,張嫂便上了心,拜托了明遠,若是有這等好事,叫上她一個,廣告費願付。
如今因為想開新店,張嫂打廣告的心願就更加迫切了。
這倒提醒了明遠,做廣告和宣傳青苗貸,本質上是差不多的事。
他當即去西市,見到售賣書籍、文房四寶一類的店鋪就進去問,有沒有相熟的刻印坊。
功夫不負有心人,還真讓明遠在西市找到了一間。
他走進這間刻印坊,見這是在長安城中特彆常見的“前店後坊”的工坊。前麵是一間小小的鋪麵,放著店裡印製的一些線裝書籍,銷售給散客。
他隨手拿起一本“樣書”翻動,隻見這是一本佛經。經書的紙張相當挺括,紙麵上的字跡邊緣清晰,用墨考究,色澤清純勻淨,印刷質量相當不錯。明遠又翻了翻,見書中的插畫佛像也是相當生動,畫像的筆劃順滑流暢,不存在斷斷續續的情況。
明遠在本時空曾是佳士得和蘇富比的常客,對金石字畫古董玩器多有了解,當然見識過宋版書,知道這些在後世都是天價,甚至有一頁紙能抵一兩黃金的說法。現在他親眼看到,也感慨質量確實是好。
“喲,這位小郎君,您是需要印書嗎?”
明遠站在鋪子裡伸手翻動書冊的時候,一位管事模樣的人迎了出來。
這位管事很有眼力,一看見明遠穿著質地不錯的文士襴衫,頭戴書生巾,就意識到這是一位新主顧上門。
“就可惜這位小郎君,您來遲了一步……”
管事臉上流露出失落,愁眉苦臉地拱手。
明遠一揚眉:這是怎麼了?
他依著禮數,先請教了對方的姓名,曉得對方姓白,然後才問起這刻印坊的生意。
“小店原本經營得平平,不算特彆出色,隻是尚能維持。卻因敝東家近日要返鄉,這鋪麵轉手卻難轉出去,敝東家隻好將作坊裡的工匠辭退,然後再典賣房屋。在下便是留在這裡等著牙人帶人過來看鋪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