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遠尋訪畢昇之際也沒想到,此時距畢昇已過世已有近二十年。連他的長孫畢文顯,也已經是一個四十多歲,自稱“老漢”的人了。
按畢文顯所說,畢昇原是淮南路蘄州蘄水縣人,少小離家,學得一手雕版製版的手藝,是鄉裡有名的能工巧匠。但他生平一向背井離鄉,在外漂泊,隻有過世之後才由子孫扶柩回鄉,葉落歸根,歸葬故土。
畢文顯介紹畢昇的時候,一直盯著明遠,話裡話外顯得猶猶豫豫的,似乎覺得明遠實在不像個手藝人。
“先祖父有一遺願,想要將他的製版之術傳給後人。”
畢文顯衝明遠拱起雙手,詢問道:“敢問小郎君,可是為了先祖父的製版之術而來?”
明遠反問:“可是活字製版之術?”
聽見“活字”二字,畢文顯陡然睜大雙眼,臉上泛出喜色。
明遠又問:“令祖是如何製版的?”
畢文顯喜色頓去,囁嚅著道:“我……我也不知道……”
原來,畢昇在晚年時自創了一種新的“製版術”,但是這種技術成熟後不久,畢昇便在杭州過世,過世之時,隻有長子畢嘉陪伴在身邊。畢氏四子後來齊聚杭州,扶柩回鄉。
畢嘉不是製版工匠,對於畢昇身後留下的製版術沒有半點了解。
因此畢家的子孫,也並不知道先祖的“製版之術”究竟是什麼。
“難道……令祖沒有師兄弟,沒有同在刻印坊裡供職的同僚嗎?”明遠問畢文顯。
畢文顯搖搖頭,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與祖父共事的同行們……說祖父的製版之術太過繁瑣……”
明遠頓時皺起眉頭:怎麼會?
不過這說辭,倒是和他在長安城中與工匠們交流,對方的第一反應是一樣的。
“活字”印刷術,複雜在於前期投入,必須先製出若乾常用字的“活字”,才談得上能夠“活字”排版。在這番工夫花費出去之前,活字印刷術肯定沒有木雕版那般“立竿見影”,馬上就能上手印刷。
試想,漢字至少有兩千常用字,很多字會重複出現,至少要準備兩枚以上。這種龐大的“前期投入”,恐怕阻攔了活字印刷術推廣的腳步。
明遠又想:不過,畢昇應當是留下了一套用於製版的“泥活字”才對啊?
他馬上自己想明白了:那是用陶泥燒製的“泥活字”,既不是銅製,也不是鉛字,自然容易損壞。畢昇過世,這套活字無人再維護補充,畢昇所發明的“活字印刷術”,自然就進入了一個“停滯期”,暫時無人再用了。
他想了想,問畢文顯:“你是聽說我在尋訪令祖,所以找到汴京城中來的嗎?”
畢文顯點著頭道:“是,老漢聽家父說起過,祖父過世之前曾經留下話,說是有一位天縱才智的小郎君,對祖父首創的這製版術知之甚詳,隻可惜去了汴京。將來那位小郎君一定會來尋訪,因此囑咐我等後人把祖父當年留下的器具保存好。”
“因此老漢聽說了明小郎君之事,家中便湊了些路費,遣老漢上京來了。”
明遠聽著忍俊不禁:“令祖父認得的小郎君……應該不是我吧?”
畢文顯撓撓頭:“確……確實……”
畢昇過世已有二十年,他認識的年輕人,現在肯定已經不年輕了。
畢文顯繼續說:“那……那位小郎君似乎姓沈……”
明遠:姓沈的杭州人?
他一時想不出是誰,但一抬頭見畢文顯,便見這老實巴交的鄉裡漢子雙手都十分局促地攥著袖口,露出十二分的緊張。
這名需要全家湊錢,才能從淮南路上京的鄉裡漢子,穿著一身短褐,頭上戴著渾裹,肘部和袖口都釘著補丁,但不明顯。
明遠想了想,已經大概猜到畢文顯上京的用意,問:“畢家老丈,我能見見令祖留下的物品嗎?”
畢文顯顯然就是在等這句話,聞言竟輕輕地籲了一口氣,連忙說東西擱在門房。
轉眼間,畢文顯帶來的東西便從明家的門房送到了客廳裡。
明遠好奇地望著眼前:“這難道是車輪嗎?”
他麵前擺著兩個圓形的輪子,直徑總有四尺多。輪子上還有輪輻。明遠一時竟想不出這究竟是什麼。
畢文顯也是一臉的慚愧:“雖是先人所留,如今卻已無人知曉這器具該如何使用。”
眼看著明遠在一對輪子跟前走來走去地觀察,畢文顯布滿皺紋的額頭上頓時滲出汗水。
明遠一時看不出輪子的用途,也不灰心,還把史尚和老萬等人都叫了進來,大家一起參詳。
然而眾口一詞,人人都認為這是輪子。
畢文顯悄聲問門房老萬:“一對輪子在汴京值得幾個錢?”
老萬撓了撓頭:“幾百文頂天了,肯定不到一貫錢唉。”
史尚表示同意。畢文顯臉上再現尷尬:他畢家人難道真的把一對普通輪子當成是傳家寶,守了二十年?
明遠卻一語不發,而是在那對輪子跟前蹲下,仔仔細細觀察,時不時從袖口掏出帕子,將輪輻上的灰塵撣一撣,擦一擦。
“我知道了。”
明遠突然站起來說。
“老萬,史尚,大家一起過來,我們將這‘輪子’放平,抬到這邊桌上來。”
明遠一聲號令,大家七手八腳地一起動手,將這件畢昇的遺物平放在明遠會客廳正中一張桌子的桌麵上。
明遠將那輪子邊緣混著灰塵的油墨仔細擦了擦,那木製圓盤上麵刻著的一個字漸漸顯露——是一個先後的“先”字。
這屋子裡,畢文顯、史尚都是識字的,但都不知道這個字是什麼意思。
明遠卻知道:“‘一先’,這是‘廣韻’。”
他向畢文顯伸出手:“老丈可有先祖留下的活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