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遠見王雱換了稱呼,也從善如流地改口,不再喊王雱“大衙內”了:“元澤兄客氣了,此乃師友之作,明遠何敢定價?既然元澤兄見問,這一本,贈與元澤兄便是。”
王雱連聲感謝。
事實上,對於這本《橫渠學刊》,其中的內容雖精,但還不至於馬上讓王雱佩服得五體投地。
但是這種形式,通過印書的形式,在汴京中宣揚“橫渠思想”,宣揚“關學”——放眼全國,無論是周敦頤門下,洛陽二程門下,還是邵雍弟子……王雱從未見過任何一個儒門學派用這種方式宣傳自己。
“如此一本‘學刊’,工人製版印製,需要多少時間?十天夠嗎?”
王雱將這本薄薄的刊物舉在手中,向明遠發問。
他非常熟悉刻印坊的效率,這樣厚薄的書籍,從刻板到校對再到印製,就算不用十天,八天也是需要的。
明遠故作驚訝:“元澤兄,您這麼看不起小店?”
他馬上露出一臉受到傷害的委屈表情。
王雱:?
“這樣一本薄薄的冊子,您早上送到這裡,晚間就該將成刊送到您手裡了。怎麼會需要十天?”
王雱睜大眼睛:這不是在開玩笑吧?
明遠:委屈巴巴!你看我像是開玩笑的人嗎?
“王大衙內何不隨在下去看看排版與印刷的作坊,衙內隻需要看一眼就知道了。”
王雱聽明遠又把稱呼換掉了,言語中透出幾分疏離,他卻再也不敢錯過這個“見識”刻印坊的機會了,連忙開口:“賢弟莫怪,愚兄自當隨你前去!”
明遠一眨眼就成了“賢弟”,心想這王大衙內到底還是個直腸子,雖然驕傲,但人算是單純,不難結交。
他當前帶路,將王雱首先迎進了“排版”作坊。
王雱在進來的過程中,一直都聽見耳畔叮叮當當的,有打鐵的聲音,這聲音卻不是從這“排版”作坊裡傳出來的。
邁入“排版”作坊,王雱沒有見到刻印坊裡常見的木雕版,而是一眼便見到兩個巨大的車輪,這車輪卻並不是立著的,而是水平放置,下麵有木架製成,輪子隻需要輕輕一撥,就可以轉動。
有兩名排版工人站在車輪一旁,一人手中拿著稿件,正一字一字地念著;另一人便伸手轉動兩個車輪,從車輪上安著的凹槽裡,取出一條一條,細長形,類似印章的物品放在手中的一隻長方形木盒中。
王雱湊過去看,隻見那車輪上凹槽中存放著的,就像是一枚又一枚,規製統一的小小印章,上刻著凸出的反體單字,看材質應當是銅鑄的,鑄成之後又經過精心打磨,每個字的邊緣都非常清晰。
而工匠們取過那些如同印章一般的單字,將其整齊地排列在木盒中。
兩名工匠,一個念稿,一個排字,念稿的人負責複核。須臾間一整隻木盒就排完了。
這時念稿的工匠便取來一直帶邊框的鐵板,在鐵板下方塗上一層藥劑。王雱鼻端頓時嗅到一層鬆脂的香氣:“是鬆香?”
明遠點頭:“對。”
念稿的工匠過來,將這鐵板往木盒上一扣,剛好嚴絲合縫地扣上。兩人再將兩個盒子一倒,那些小小的單字就全都到了鐵板裡,陽文的單字朝上。
念稿的工匠又將鐵板上的單字和手裡的稿子核對一遍,確認無誤。這隻鐵板就被工匠們送到另一個作坊。
在那裡,工匠們先將這枚鐵板放置在火爐上,稍稍烤製。然後有人過來,用一塊平整的木板將一枚枚單字的表麵完全壓平。壓平的鐵板隨即送到印刷的匠人手裡。
到這裡,下麵的工序王雱就都能看懂了——負責印刷的匠人在排好的版上刷墨,鋪紙,一軋,一揭,一頁書頁就印刷完成了。
王雱觀看了整個製版與印刷的過程,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這和他所熟知的木雕版印刷工藝的效率天差地彆。
普通刻印坊印製一本小冊子,可能需要雕刻工人刻上幾十片木雕版,堆在屋子裡都能堆老高。
而這裡,製一片印版竟隻是一次撿出百十枚單字的工夫。
難怪明遠可以誇口,說是能夠在一個白天之內,將通常需要十天印刷的書冊一口氣印完。
他確實能做到。
看完這一切,王雱低頭沉思,終於又問了明遠一個問題:“遠之賢弟,方才愚兄進來的時候,始終聽見有打鐵的叮當之聲,敢問也是這作坊裡傳出來的嗎?”
明遠笑著頷首:“元澤兄好耳力。”
他隨即將王雱帶到另一進作坊裡,並且微笑著告訴王雱:“卻不是打鐵,而是銅匠。”
果然,王雱見到銅匠將冶煉提純過的黃銅在窯爐裡融成銅水,灌入事先準備好的陶模裡。
另有銅匠將已經鑄成的銅單字從陶模裡取出來,進行修飾,或挫或磨,將銅單字完全打造成為同樣規格,再將單字的邊緣打磨清晰。
最終王雱拿了一枚成品,舉在手裡端詳了半天,突然問:“這就是在排版作坊裡使用的那些單字?”
明遠點頭:“正是!”
王雱想象了一下漢字的博大精深——所有的單字都要一一鑄就,這份工,還有這花費……王雱此刻有點理解起汴京新近賦予明遠的一個稱呼:他這哪裡是“橫渠弟子”,他是“財神弟子”還差不多啊!
“想不到,”王雱輕輕地搖頭說道。
“想不到遠之賢弟為了這樣一件可以迅速印製書冊的刻印坊上投入如此之多。”
他就差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了:其實有些時候,也不需要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印書,十天也是可以接受的嘛!
誰知明遠隻是看了王雱一眼,就淡然道:“元澤兄若是有興趣,不妨看看那本學刊裡呂師兄所寫的那一篇‘論生產力’。”
“讓兩名工匠,在一天之內,做完以前需要在十天之內做完的事,這就是單位勞動時間內產出的提升,這就是‘生產力’的提升。”
明遠說的話,令王雱瞬間頓在原地,陷入沉思。
這個年輕人蒼白的麵頰上陡然浮起了紅雲,看起來像是想到了什麼令他激動不已的重要事情。
突然,王雱拱起雙手,向明遠長長一揖,道:“遠之兄,王雱受教了——”
他一轉身,腳下飛快,迅速向作坊門外走去。
還沒走出幾步,又轉過身來,似乎是遺忘了什麼。
明遠卻早已想到,雙手捧著一本薄薄的書冊,正是那份學刊,奉給王雱。
“元澤兄,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