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遠聽種建中說過,遼人與黨項人在汴京都安插有打探消息的間諜,反之亦然。
“倒不如讓宮六丈繼續留在民間,為人磨製鏡片。這樣一來,民間也能從中受益,敵國間諜也猜不到那水晶鏡片究竟有何用途。”
明遠說到這裡,伸手指指曾孝寬用來盛放桑皮紙桶的木匣,說:“反正‘千裡鏡’的關鍵,在於如何將不同的水晶鏡片疊放,並且調節之間的距離。”
說白了,鏡片就是鏡片,能當老花鏡,也能充當望遠鏡、顯微鏡。
但如何將鏡片組合,成為適合軍事上使用的“千裡鏡”,這個秘密宮六等匠人還並不明了。將他們整個兒納入軍器監,而讓水晶鏡片在民間得不到應用,這也有違明遠的初衷。
目前明遠隻是用桑皮紙卷做成了一個簡易的模型而已,以後可以用更好的材料,比如硬木,又比如黃銅,製成更加堅固耐用的,而不是一個紙卷就這麼呈上去。
曾孝寬至此完全明白明遠的意思了。他微一沉吟,道:“這些都先不必急著決定——當務之急,是先將材質更好的‘千裡鏡’模型儘快做出來。之後再向相公請示便是。”
明遠和種建中齊聲應是。
而曾孝寬此刻放下心來,知道不論如何,自己這軍器監的一樁功勞又是逃不了,頓時露出微笑,道:“彝叔,遠之,眼看兩位橫渠弟子又要立功了啊!這可與尊師的教導有關?”
種建中:……好像沒什麼關係。
明遠卻大言不慚地開口:“先生如今正在精研天地大道與‘生產力’之間的關係。如這‘千裡鏡’真能製成,便是證實了,宮六丈發明的磨石車床所提高的‘生產力’能夠應用在軍事上。”
曾孝寬聽不懂卻連連點頭,連聲誇讚眼前的兩位橫渠弟子能夠“活學活用”。
當明遠和種建中並肩走出曾孝寬的衙署時,明遠就隻覺得種建中一邊走,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不會是我歪解了先生的理論,這家夥要找我算賬了吧?”
明遠心裡暗暗打著小鼓。
誰知兩人來到種建中自己的衙署時,隻聽種建中突然爽朗地哈哈大笑。
“小遠你……”
好久,種建中才漸漸歇了笑聲,伸手在明遠肩上用力拍了拍:“不遺餘力地宣揚先生的學術……不愧是你!”
明遠被他拍得一愣一愣的,漸漸地又犯起困來。
他昨晚幾乎一夜沒睡,隻是快天亮的時候在種建中的衙署裡眯了一會兒。
按說種建中睡得更少,但是明遠卻見他完全沒有困意,精神奕奕地走進走出。
“師兄……”
明遠一邊說一邊打了一個大嗬欠。
“師兄可以一宿不睡也不犯困嗎?”
“當然可以,”
種建中伸手指指自己的太陽穴。
“隻要這裡有事,我就睡不著。”
“以前在鄜延路,我最久的一次是三日三夜完全沒合眼……”
三天三夜呀!
明遠聽見,嚇得連嗬欠都不敢打了。
種建中隨即帶上幾分傷感,陷入回憶。
“人當然是會累的,那時候彆說什麼床鋪了,哪怕是女牆下的一片空地,躺下去就再也不想站起來。”
“我見到過軍中有些兄弟,累極了,躺在那裡,合上眼,就再也沒能睜開……人是生生被累死的。”
“也有些人一躺下,剛一閉眼,馬上就能睜開——”
“他們知道危險就來自身後,這時再不醒來,就永生永世不能再醒來,再也見不到父母兄弟,再也不能活著回歸故土葉落歸根……”
“所以他們有一點點風吹草動就會清醒。睜開眼就直接抓起身邊的兵器弓箭,站起身就直接麵對自後而來的敵人……”
種建中說這話時十分動情,以至於明遠很有理由相信,他口中的“他們”,應該就是在說他自己,和他身邊的袍澤兄弟。
幸好這偌大的中華,還有種建中和像他一樣的血性漢子。
明遠這樣想著,口中卻在安慰:“師兄,以後軍器監中打造出各種神兵利器,大宋西軍守衛疆土一定更加容易。”
種建中一怔,似乎到這時候他才想起自己已經身在汴京城中,做了個小小的文官。
他花了片刻工夫才讓自己接受了這個落差,才伸出手輕輕拍了拍明遠的肩,說:“辛苦小遠,你先回去好生休息,我今日晚間再來找你。”
明遠這才想起,今天是工作日,師兄還得正常上班。
“也好!我待會兒讓向華給你送一些提神的飲子。”
明遠向種建中告彆,自己出了興國坊。
他往自家所在的蔡河沿岸走去,沿路上見到汴京街頭,一如既往地熱鬨。
而明遠依舊有點犯困,便在盛夏的陽光裡慢慢溜達。
突然他覺得自己“噌”地一下全醒了——
這可不是像種建中說的那樣,感受到生命受到威脅,從而猛地驚醒。
而是明遠在前麵的龍津橋旁瞧見了某種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樂子”:
他見到了上回那個企圖向販賣假古董的道士。
有一個年輕人正湊在道士身邊,神神秘秘地在道士耳邊說著話。他手中拿著一隻錦繡燦爛的荷包,正在向那道士展示裡麵的東西。
這個年輕人,像是正在向售賣假古董的道士,兜售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