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遠甚至都不知道蔡京究竟威脅了什麼。
但他立即感受到他身邊的兩個姑娘迅速再次貼上來,其中一人將明遠麵前的水晶小盞迅速斟滿,雙手捧到明遠麵前:“郎君,請——”
一直作為背景音的琵琶聲此刻“錚錚”響了兩下,似乎演奏者心中隱隱約約有著怒意。
蔡京臉上笑容不變,隻是臉龐微微向聲音的來源那裡偏了偏。
琵琶聲馬上變得衝淡平和,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明遠心中感慨:這就是蔡京啊!
蔡京就是這樣一個能夠將自身的優勢利用到極限的人。
雖然身屬宋時地位最尊崇士大夫階層,蔡京實際上隻是一個太常禮寺的低階文官,此後出外也是遠去錢塘做一個親民官,跟京城八竿子打不著關係。
他非常會打官腔,一張異常英俊的麵孔上永遠戴著一張名為“權力”的假麵具,雖然他本人還從未有機會,真正染指那麼多的權力。
但這些……豐樂樓裡的歌妓和酒博士哪裡知道?
再者,剛才坐在這裡的,還是當朝宰相之子,和當朝宰相的女婿。就算此刻有人站在蔡京麵前,把他的假麵具當眾戳穿,這些出身市井的男人和女人,還是得屈從與蔡京所代表的權勢……至少不會和他承諾給出的錢財過不去。
很可惜,明遠可不是一個濫情的聖父。
他雙臂一格,就擋住了身邊兩女送過來的酒露,冷笑著直接站起,開口道:“元長兄,你這是何意?”
蔡京垂首,望著自己手中水晶盞裡淺淺的一盅酒露,淡淡地開口:“我素知遠之最是菩薩心腸,這些女子今日是得賞,還是受罰,全由遠之你來決定。”
“她們若侍候得你歡喜,京便厚賞之,若是不然……”
蔡京根本不用再說“不然”怎樣,明遠身邊兩名少女頓時又變了變臉色,一人求懇般地拉了拉明遠的衣角,另一人顫顫巍巍地向明遠奉上水晶酒盞。
可是,隻要是錢能辦成的事,對明遠來說,就都不是事。
他一轉頭,叫那酒博士:“今日這閤子裡姣姣們的賞錢,不管多少,我都十倍償之。請她們先出去吧。我與蔡官人有幾句話要講。”
“十倍?”
酒博士立即露出大喜過望的神色,萬萬沒想到,閤子裡這兩位客人你“客氣”來我“客氣”去,竟能讓他們豐樂樓占這麼大的便宜。
“還不快多謝這位……”
酒博士話都還未說完,聲音突然哽在咽喉裡,臉上跟著變色。
看起來他是突然意識到:明遠手裡有錢,而蔡京手裡有權,“錢”,不一定有“權”好用,今日他們若是為了錢,得罪了有權有勢的人,明天……這豐樂樓裡還能有他們的容身之地嗎?
酒博士能想到這一點,幾名妙齡女郎也都同時想到了,相互看看,再次麵如土色。
“且慢——”
蔡京突然開口了。
原本聽見明遠的話,已經起身準備離開閤子的歌妓們聽見蔡京的聲音,竟都像怕極了似的,渾身顫抖,全部停在原地。
“遠之——”
蔡京似乎料到靠折騰這些陪酒的歌妓們根本留不住明遠,此刻他臉上也全無慍色,麵對雙雙站起身緊盯著他的明遠和種建中,他隻是極度溫柔地開口:
“京即日便要遠赴南方,遠之,你是不是一直有話想要與京說明?”
此刻蔡京完全忽視了種建中,他隻全神貫注地盯著明遠一個。
他的眼神既專注又明亮,始終蘊含著神采,似乎這整個世界裡隻有他與明遠兩個人。其他的男男女女,都是不存在的。
明遠一時怔住。
原來他的意圖蔡京一直是清楚的。
確實如此,他一直在想方設法接近蔡京。但他的目的是想要讓蔡京寄情於書法或者山水,他希望蔡京身體裡那個屬於藝術家的靈魂能夠主動跳出來成為顯性人格,把那個趨炎附勢,爭權奪利的反派人格給壓製回去。
這就是他一直想要對蔡京表達的——作為一個朋友,他不希望蔡京走上那條“歧路”。
就在明遠愣在原地的這一刻,蔡京突然得意地笑了。
明遠這一猶豫,就意味著他猜中了明遠的心思,或者說,他認為他猜中了明遠的心思。
“遠之,留下來,不要讓閒雜人等打擾你我。”
按蔡京所說的,這閒雜人等裡,自然含了明遠的“種師兄”。
“你想要說什麼,京都在這裡洗耳恭聽。”蔡京的聲音越發柔和。
閤子中所有陪酒的歌妓此刻都呆若木雞地站著,望著蔡京溫柔款款的模樣,聽著他用悅耳有磁性的嗓音如此溫柔地傾吐心緒。
為什麼,為什麼這位“蔡官人”的相貌與溫柔能如此打動人心?
對象卻不是她們,而是明遠這樣一位,俊俏秀雅我見猶憐的少年郎君。
閤子裡原本還叮叮咚咚響著的琵琶聲漸漸轉微弱,隨即一個低沉的女聲用極低極低的聲音歎息道:“人生自是有情癡啊……”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明遠卻睜圓了雙眼,出離憤怒般地盯著蔡京。
他萬萬沒想到,眼前這人竟如此卑鄙。
這不過是一個試探明遠的局。
蔡京輕而易舉,就試出了明遠不是那等風月場裡的熟客,試出了他不近女色,試出了他有斷袖之癖。
這又是一個足以讓明遠陷進去的局,如果不是他對蔡京這人有足夠的了解,如果不是種建中曾經特地提醒……如果換了一個人在此,或許真會被蔡京的俊美豐姿與溫柔態度所打動。
最要命的是,這是一個足以讓種師兄也跟著一起誤會的局。
蔡京的話,甚至還配合著明遠之前說的,令人輕易就會誤會明遠曾經想要對蔡京表白……
甚至連那位彈著琵琶的女伶,都誤會了他們兩人,是情投意合,“愛你在心口難開”的一對,所以才會有“人生自是有情癡”那一句感慨。
可是明遠很清楚地明白自己:不是的,不是的……他的心意,從未拂繞在蔡京身上,而是……
明遠幾乎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表情去轉頭麵對種建中。
誰知耳邊傳來一聲豪邁的長笑。
“哈哈哈……”
笑聲中略含酸楚,但總體上是灑脫的。
“這簡單!爺爺將這一瓶都飲了便是,誰都不用為難誰!”
“不就是一瓶酒露?”
種建中隨手一揮,取過桌上拿起那枚盛著“酒露”的水晶瓶,瓶口衝著自己,豪邁地一揚脖,就這麼“咕咚”“咕咚”地灌下去。
明遠頓時兩眼發直。
吹瓶?
師兄竟肯為他吹瓶?
而且這不是低度的濁酒。
這是經蒸餾後的酒露!
這是……這是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