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王雱如此聰明,怎能不明白——本質不還是一樣?
“歐陽公寫下那文章的時候又怎可能不明白,為何同在一朝為官的同儕,卻要不遺餘力地彼此攻訐,更加不擇手段地要毀去對手的政治前程——沒有什麼君子不朋,小人結黨,誰也不比誰更高貴,這就是黨爭!”
政治鬥爭就是為了利益,與道德並無直接關聯。
可是……為什麼他這麼敢說,他怎麼這麼敢說的?
在王雱聽來,明遠說的每一個字都有如巨錘,一錘一錘地直捶在他心裡。
從小到大,王雱便被人當做神童來看待,一向隻有他說話震住旁人的份兒,從來沒有旁人震住他。
可能是因為明遠太大膽,也可能是因為王雱腦海裡的那些不知從何而來的“幻聽”,才會令他印象深刻,記得格外清楚。
“如果一定要將蘇眉公推到舊黨一邊去,那自然也由得元澤兄。”
“但若是元澤兄想要己方多一些力量,能保證新法能夠長久地被推行下去,或許可以嘗試一下,爭取這些正直的‘反對者’。”
王雱深吸一口氣,他腦海中還有聲音在嗡嗡作響。
但是這些聲音雖然“震撼”,卻依舊與他過去的想法南轅北轍,背道而馳。
再者,他今日是來委婉托明遠去勸蘇軾外出的,怎麼能自己反而被勸到彆處去了呢?
於是王雱堅定地說:“新法必然被長長久久地推行下去。”
“有大人在,就絕不允許新法被廢止;”
他口中的“大人”,自然是指父親王安石。
“就算是大人不在了,也還有我……”
王雱話都還未說完,就見到明遠衝淡平和地笑著開口,說出四個字。
——大逆不道的四個字。
“那官家呢?”
這四個字震得王雱腦海中一震嗡嗡亂響,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明遠竟然在議論官家?
這個明遠,竟然提出了一個可笑,但是很可怕的問題。
如果官家不在了呢?
繼任者是否還能一力支持新法?
一時間,王雱竟覺得自己的身體一會兒發冷,又一會兒發熱。
他從未像此刻一樣清醒認識到:新黨之所以能夠推行新法,全在於官家鼎力支持。大逆不道一點,如果官家先於他們這些新黨中人,先“不在”了,又或者,官家對於新法推行不再那麼熱衷,開始在新舊黨之間搖擺,到那時……
一時間,王雱覺得心口劇痛,臉色刷白,汗如漿出,一顆心突突地亂跳。
若是有人敢這樣議論官家,王雱一定視為大逆不道。但是明遠不一樣,明遠是他王元澤的救命恩人。王雱才會一改過去的傲慢,認真聽了明遠說的每一個字。
然而明遠今日的這一番話,又精準無比地猜中了王雱內心最強烈的隱憂,令他心懷最深的恐懼卻又豁然開朗。
因此王雱當場舊疾複發。
明遠卻似乎早有預料,馬上來到王雱身邊,伸手輕撫王雱的脊背,大聲問:“元澤,元澤兄——”
他左手持一杯清茶,送到王雱麵前:“來,將這杯湯茶藥飲下。”
明遠的聲音卻如同悶熱的夏天裡,天邊隱隱約約的驚雷聲,隻在王雱耳邊滾來滾去。
“飲下……飲下……”
這聲音似乎有奇特的力量,令王雱不由自主,接過明遠手中的茶盞,一揚脖,將裡麵溫熱的茶湯一口氣儘數喝光。此刻他胸中的積鬱已經到了極點。
隻聽“咣”的一聲驚雷宛若落下,王雱如從夢中驚醒,胸口劇痛,仿佛下一刻就會裂開,讓他看見自己的五臟六腑。
“咳——”
王雱猛地重重一聲大咳。
明遠剛好遞了手巾到他口邊。王雱喉頭一動,吐了一口不知什麼出來。
明遠看也不看,更加不讓王雱看,直接將那手巾一團,朝案幾旁邊的銅淑盂裡一扔。
至此,王雱胸口再無任何不適與異樣,相反,他感到一陣異乎尋常的舒暢,渾身輕鬆。
再望向窗外,那依舊是汴京城初冬蕭索的夜空,呼呼的冷風從明遠之前打開的那條窗縫中灌進來,中和了爐子帶來的暖意,令人感到一陣清涼。
“我好了!”
王雱站起身,低頭看看自己,看看雙手,明白困擾自己多時的痼疾已經完全好了。
剛才發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場夢境,偏偏又如此真實。
他現在看看對麵坐著的明遠,這少年郎剛才一臉的關懷,卻叫人一見了心裡便莫名生出暖意。
“遠之賢弟,”
王雱破天荒這樣稱呼明遠。
“愚兄是真的好了。”
曾幾何時他已經篤定,認為自己今日會將性命交待在明遠這裡。
誰知良藥苦口利於病。明遠這一劑猛藥下來,竟然逼出了他心頭的全部鬱結。
此刻明遠又從一隻潔淨的瓷缸裡取出一疊全新的吉貝布手巾,儘數塞到王雱手中,然後又隨手掩上了窗戶,隨口關切。
“元澤兄,擦擦額頭上的汗,不要再著風了。”
王雱望著明遠一臉的關切,心中感動非常——
“遠之賢弟,你今日在此間所說,隻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是愚兄在此間所聽聞的,一個字都不會忘!”
明遠於是又啜了一口茶,俊秀的小臉上浮出淡淡的笑容。
“這就好,這樣就好!”
他心裡得意:這是“藥到病除”,這是“藥到病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