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遠想了想,最終決定順其自然,因此沒有選擇將此事告知史尚,拜托他去打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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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十二月裡都沒有特彆值得慶賀的節日,但是富貴人家一到下雪天就會設宴,明遠因此也忙於赴各處宴席,也適時在家裡招待幾回朋友,日程安排得很滿。
到了接近年關的時候,整個汴京城街頭,已經充滿了濃濃的“年味”。大街上到處在販賣刻印的門神、鐘馗像、桃板、桃符、還有財門鈍驢、回頭鹿馬、天行帖子的年畫。
除此之外,就是各家各戶采購,準備年節時的吃食。城南南薰門每天進城的豬據說超過萬頭,比從那裡進門的人還要很多。
汴京街頭常見窮人三五人一夥,打扮得像是跳大神一樣,敲鑼打鼓,挨家挨戶地表演,順便討幾個賞錢。這在汴京被稱作“打夜胡”,也算是一種驅邪除惡的方法②。
然而這一行“打夜胡”的到了明遠家門口,卻不敢放肆地鬨出聲響,而是將鑼鼓樂器放在一邊,輕聲輕氣地來到明遠家門前,人人雙掌合什,閉上眼睛祈願,許過願望之後再伸出手,用力摩挲明遠家的黑漆大門。
沒幾天的工夫,明遠家的大門就被磨得油光鋥亮。
有一回向華開門時見到了這一幕,驚呆在當場。待問過這些窮漢,才曉得現在全城的窮人都將明遠當成是了財神爺座前的大弟子,到人間曆練來的。
摸摸明家的大門,就能保佑明年開年能找份薪水不薄的工作,多賺幾個錢,養活家小。
明遠聽向華說了之後,一時也哭笑不得,轉頭吩咐《汴梁日報》那裡,一開年就登廣告,山陽炭廠、宮黎玻璃廠、長慶樓……招人!
除夕夜,明家擺的宴席上,明巡將這件事當笑話講給所有人聽,引來席上一片大笑。
這天晚上,按照汴京城的習慣是吃餺飥,守歲。
明遠便將他認得的,或者因為他的緣故到汴京城來的京兆府人,都邀來了自家。
當然,薛紹彭除外。薛大衙內正老老實實地待在薛家。
其餘如明巡、祁真、楊管事……當然,還有種師中,都來了明家。無論身份職業,一桌人開口便說著同樣的鄉音,大家便坐著一起守歲。
明巡說起關於明遠的笑話,一桌人全部笑翻。
明遠卻笑容淺淡,並不是因為他在謙虛,想表達自己和財神弟子這個身份沒關係。
而是種建中今夜未來,他多少受了點影響,忍不住會胡思亂想。
坐在明遠身邊的種師中,卻也沒有笑。這個小小少年喜歡吃加上一點芥辣與胡椒的餺飥,彆人都在談笑的時候,他在唏哩呼嚕地吃餺飥,還時不時偏過頭,看看魂不守舍的明遠。
“放著這麼好吃的餺飥不吃,卻為我阿兄擔憂……嘖!”
小朋友十分不解地咂咂嘴。
明遠頓時直起身,睜大眼睛看看種師弟那張小臉,然後順手就抄起擺在麵前的一碗餺飥——
“誰說我在為種師兄擔憂,他是皇城裡,又……有什麼好擔憂的?”
說畢,明遠像是為了證明什麼似地伸筷,將用肉羹煮的餺飥飛快送入自己口中,但依舊食不知味,心不知飛去了哪裡。
種建中身上有官職,因此需要參與明天元日的大朝會。而今日除夕,他不需進宮,卻因為原本是右班殿直,與皇城親事官和殿前班直相熟,被臨時“借調”去禁中,參加宮中那一場驅鬼逐疫的大儺③。
據說在這大儺儀式上,禁中那些身材魁梧高大的班直們都要戴起假麵,身穿繡畫色衣,手持金槍和龍旗。另有教坊司的人會扮成將軍、門神。
另有教坊司的人打扮成判官、鐘馗小妹、土地爺、灶神之類的角色,這一行人便浩浩蕩蕩,從皇宮開始,一直向南行進到南薰門外轉龍灣,舉行一出“埋祟”的儀式。
明遠忍不住在想:有種建中在,已是有了一個“真正的”將軍,還要什麼教坊司的人扮演?
隻是,讓一位真正的“將軍”去參加儺戲儀式……
這個北宋,確實沒把好鋼用在刀刃上啊。
唉,也不知道種師兄在這大冷天裡,有沒有機會好好吃上一頓熱飯。
身邊種師中便又敲敲桌麵,明遠趕緊再次動筷,唏哩呼嚕地將一大碗餺飥都吞下肚。
這時,遠處爆竹聲震天價地響起。
那正是從皇城中穿出來的。
緊接著是汴京城寺院的鐘聲響起,並伴隨著汴京城中各處燃響的爆竹聲。
這意味著辭舊迎新的時刻終於到了,現在已經是熙寧四年的元日。
明遠趕緊起身,向席上的人拱手行禮,恭賀新年。
他心中卻忍不住默默地道:種師兄,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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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種建中雖然戴著冰冷的金屬假麵,但是身上穿令他倍感熟悉的戎裝,竟令種建中莫名感到一陣心安。
或許他命裡注定,就該披掛上這一身戎裝鎧甲。
望著皇城上方燃起的煙花,耳畔則是震耳欲聾的爆竹聲。想到弟弟此刻正由明遠妥當照顧著,種建中忍不住唇角微揚,心中默念:小遠,願君加餐食,與天相壽,與地相長,富貴如言,長毋相忘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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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亭驛中,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背著雙手,正望著出任遼國正使的蕭阿魯帶,唇邊帶著一絲刻薄的冷笑:“也就是說,要等到正月初三,才能讓南人見識我大遼的尚武精神?”
“還真是讓人等不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