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遠原本以為會是《幾何原本》類似的“黑衣大食譯叢”,大喜過望,連忙將書冊翻開。
誰知那書冊不是紙張印製的,而是用羊皮紙裝訂而成的手抄本,看著厚,卻並沒有幾頁。
明遠大致翻了幾頁,便知這本和《幾何原本》沒關係,而是一本講述如何航海的書籍。書中的文字他雖然看不懂,但是從書冊裡繪製的圖形大致可以猜出來。
達伊爾的介紹也佐證了他的猜測:“蕭郎君……這是一本,講如何在海上……使用中國羅盤②,如何看星星,辨方向的……樹!”
明遠:好啦,知道這是一本有用的書啦。
“船長,您願意將這本書賣給我嗎?”
不需要達伊爾翻譯,那船長已經在喜孜孜地點頭。
顯然,達伊爾已經將那幾本《幾何原本》賣出超高價的事告訴了船長。
明遠點點頭:“史尚,替我記下,待回到杭州城裡,一起結賬付錢。”
明遠之所以買下這本書,一來是繼續“千金市骨”,鼓勵大食商人們聽說這個消息之後,能從黑衣大食帶來更多學術方麵的書籍。
二來也是因為,航海術這東西,在中國往往是師徒世代口口相傳的內容,不見於文字,自然也阻礙了更多人了解其中的技術要領。
明遠便想把這本《航海書》也翻譯出來,在幾個重要的海港城市刊印,讓更多的人知曉:這也是一門學問。
他又隨口與船長和達伊爾攀談,不過是在打聽,一艘船的造價幾何,他們來時帶什麼貨,回去時又帶什麼。跑一趟船利潤有多少,跑船的風險又有多大……
史尚上了這條福船以後,原本已經不再暈船,臉色漸漸恢複正常,但此刻他竟又有點開始緊張了,臉色再度微微發白。
“明郎君啊,您這究竟是海運而來的貨物動心,還是對這海船動心,想買條船自己出海呀?”
史尚悄悄問明遠:“您讓小人心裡先有個準備好不?”
明遠笑笑:“都不是。”
史尚長舒了一口氣,拍了拍胸口,重又恢複他以前的自信狀態。
明遠卻暗自想:其實……他是對整個遠洋航運業動了心。
這話他不打算馬上告訴史尚,怕這個容易暈船的大管事聽了以後驚嚇過甚,直接掉到海裡去。
少時,明遠一行人準備從福船上下來,乘小船回歸杭州城。
明遠正要攀上舷梯,忽聽船艙裡一陣騷動。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之後,一個披頭散發的男人猛地衝出船艙。幾個膚色黝黑的水手緊緊地跟在他身後,追出船艙。
那男人皮膚白皙,從眉眼看很明顯是中華人士,但是他頭發胡子都是一團亂。他和身邊那些普通水手一樣,穿著一條破破爛爛的短褲,褲帶是一條半截草繩。他露出的半截身體顯得他骨瘦如柴,大約在這船上的衛生和居住環境不佳,他背上還長了好幾處瘡,有的剛剛痊愈,露出粉紅色的皮肉,有一兩處還正在淌著膿水。
他甩開身後那些追逐的水手,踉踉蹌蹌地奔上甲板,第一時間先奔到船舷畔,手扶船舷,雙眼死死地盯著水麵遠處浮現的陸地——杭州附近的清幽山水。
這個男人便扶住船舷,突然發出一陣類似痛哭的慘嚎聲:
“啊——”
聲音隨著風遠遠地送出去。
明遠站在這個男人身邊,心中難免惻然。
“蕭郎君,這個人……是船長,在來這裡的路上……撿的……”
達伊爾連比帶劃地翻譯船長的介紹。
原來這個男人,是這條福船前來杭州時,路途上遇到救起的。
他當時抱著一片支離破碎的船板上,在海上飄浮。被救上來時,幾乎已經完全失去意識。
福船上的船員們很謹慎地給他喂了一點水和食物,想要與他交流,無奈語言不通。他們也隻能任由他在船艙裡休息將養。
但後來福船上的人都漸漸看出來了,這個男人應當是受了刺激,神智不清,平時除了維持生存的吃喝之外,他也極少與人交流。即便到了杭州,福船泊在這裡已有四五天,他還沒有流露出半點想要上岸的意思,甚至沒有出過船艙。
明遠一行人到此,不知是不是讓這人聽見了熟悉的漢語,觸動了心神,才會從船艙裡衝了出來——
“船長,達伊爾,我來試試……”
他慢慢靠近那名抱著船舷,望著遠處杭州灣的天際線痛哭的男人,輕聲問:“這位兄台,您姓甚名誰,是何方人士?該怎麼稱呼你?”
顯然那人聽見漢語是有所觸動的,他慢慢回過頭,望向明遠,眼神很凶狠——
在那一刻,史尚嚇了一跳,生怕此人突然跳起來傷害明遠,焦急之際一偏頭,看見種師中緊緊地握著小拳頭,早已在戒備。
此人卻膝蓋一軟,慢慢地癱坐明遠麵前,雙手深深地紮進他那頭亂發裡,用力拽著發根……
“在下……戴朋興……錢塘人氏……”
他像是擠牙膏一般從牙縫裡擠出這些信息,語氣痛苦,似乎說出每一個字的時候都在自己心上劃了一刀似的。
“好!”
明遠點點頭,道:“戴郎君,你隨我等回杭州城吧!”
“史尚,幫我記一下,下船後,把這位戴郎君幾天來在船上的吃穿用度也一起算在那本《航海書》的價錢裡,支付給船長。再送他一份謝禮吧!”
“肯在海上對陌生人施以援手的人,應當得到獎勵。”
聽完達伊爾的通譯,那船長緊繃著的臉頓時完全放鬆,仿佛一切要求都得到了滿足,甚至主動扶起戴朋興,想要送他下船。
“戴兄,一切都等你站上故鄉的土地之後再說吧。”
明遠說得輕描淡寫,看似對這戴朋興並不在意,隻是隨手從夷人的上商船上撈了一個人出來而已。事實上明遠隻覺得自己在剛才的某一個瞬間,被戴朋興眼裡那一層深切的絕望刺得有點痛了,仿佛看到了過去某個時刻的自己。
“史尚,帶上這人。我們回杭州城去。”
明遠懷中揣著淘來的“航海書”,牽著種師中,帶著史尚和達伊爾,還饒了一個戴朋興,一行人從福船上攀下,乘坐來時的小船,回杭州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