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精赤著上半身的年輕兒郎,扛著一口巨大的鐵鍋,來到明遠等人的矮木桌跟前。
這張木桌是紅木製的,表麵溫潤,看起來很有些年頭了。木桌中間事先預留了一個大大的圓洞。
其中一個年輕人大聲喊了一聲號子,眾人猛地將騰著熱氣的鐵鍋抬起舉高,穩穩地移至那枚空洞上方,然後再將鐵鍋慢慢放下。
明遠等人眼前頓時出現了一“鍋”盛宴。
隻見這一口鍋裡,同時燉著海參、鮑魚,手掌大的對蝦、鼇足堪比小兒拳頭的青蟹、石鮫、魷魚、墨魚、大蠔……燉煮這些食材的湯汁是十幾隻雞煨了一夜才煨出的鮮濃高湯,配合各種新鮮海產,幾乎是鮮上加鮮。
這鍋剛從灶上抬下來,鍋內的汁液還在嘟嘟地冒著小泡泡。鍋中的誘人香味迅速在鄧家村整座村子裡彌漫。
明遠:原來這南方的年菜,就是這樣一鍋“超級海鮮鍋”。
他帶著種師中、蕭揚和史尚三人,巡視南方產業,在年節前剛好到了潿洲鄧家村這裡,被熱情好客的當地人留下來過年,並且成為除夕宴會上的“貴客”。
這一大鍋,正是鄧家村上下老幼一起享用的豐盛年菜,此刻卻被盛至明遠等人麵前。鄧宏才堅持要“貴客”先用——
種師中挽起衣袖,提起筷子和他專用的一隻小瓷盆,笑著道:“那我就不客氣啦!”
而蕭揚則愣在原地:鍋中各種各樣的吃食都是他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也就隨明遠到了廣州之後,才見識過了兩三種。現在這口鍋中大半的食材,都是他不認識的,有些甚至都不知道該如何下口。
卻聽身邊明遠還在與鄧宏才客氣:“若是為了招待我們幾個,鄧兄那真是破費,客氣,太客氣了……”
鄧宏才卻是一臉的欣慰:“能把恩公請來,與我們同吃一鍋年菜,這是我們鄧家上上下下的榮幸才是。”
一時他催促著明遠等人各自舀了一瓷盆堆到冒尖的現烹海產,才放下心來,讓子侄們再去招呼村裡的其他人。
明遠與蕭揚他們,這時已經被鮮掉了眉毛,滿臉都寫著一個“讚”字。
“鄧兄這裡,真是個好地方——”
明遠吃得讚不絕口。
鄧宏才嗬嗬笑著謙虛:“天下人都是這樣,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我們能拿得出手的,也就這些海貨。”
明遠不再多說,隻管催促鄧宏才彆耽擱了吃年飯。
而原本正就著海鮮扒拉白飯的蕭揚卻漸漸停了筷子:鄧宏才的話暗合明遠之前對他說過的:天下人生存的方式各不相同,但所依賴的都是自己的土地所帶來的資源,然後再與人貿易,以此互通有無。
蕭揚便陷入沉思,連明遠催促再去盛一碗“年菜”都沒聽見。
過了片刻,鄧宏才也托著滿滿一盤年菜,手拿筷子,過來相陪。
雙方聊天,自然而然就聊到了白糖生意上。
這已是史尚代表明遠,與潿洲一帶蔗農“合作”的第二年。
在過去的熙寧五年裡,白糖在南方引起巨大轟動,價格飆升,讓參與製糖的幾家都大賺了一票。
剛開始時,遠近的蔗農都求到鄧家村這裡,想要參與史尚那個事先下定金,預訂甘蔗出產的計劃。但是隨著白糖的升溫,各地開始了爭搶蔗源的大戰。漸漸便有出價比史尚還高,條款更為優厚的製糖商人找蔗農。
潿洲這裡的蔗農因為地域的關係,還是願將甘蔗賣給史尚。
但是外地蔗農明顯更猶豫些。
鄧宏才見到明遠,才敢將心裡話說出來,說的時候還像做賊一樣,左顧右盼的,生怕消息走漏。
“聽說那製白糖的法子,彆家已經‘破解’了。”
明遠對此並不感到太驚訝:他見證過這個時代人們的創造力。
但是這破解的速度也太快了一點:鄧家村糖廠的白糖隻製了一季,旁人就已經探索出黃泥淋水製糖的秘訣了?
隻聽鄧宏才繼續說:“聽說,還是汴京城裡一位美貌廚娘想出來的方子!”
明遠頓時一怔:這故事怎麼聽起來有點耳熟。
鄧宏才:“……用的好像是木炭。”
明遠正在喝了一口水,一個沒忍住,差點兒噴出來。
這不正是京中長慶樓當家廚娘萬娘子當年製出雪花糖的工藝嗎?
——怎麼這樣都能轉到自家頭上來?
想了想,他認真對鄧宏才解釋:“鄧兄,你想,這天下的聰明人這麼多,這個製糖的法子說難也不難,就算咱們將這法子捂得再好,將來也總會有一天,教旁人也想到這個法子,到時候你們鄧家村人該怎麼辦?”
老實巴交的鄧宏才伸手撓撓頭,臉現憂色,似乎麵前的海鮮年菜也沒滋味了。
“到時候,咱們隻有憑著更大的場地,更精簡的製糖流程,製出高品質的糖,以獲得更多的利潤。”
鄧家村糖廠擁有一個“先發”優勢,但明遠也認為,鄧家村人絕對不能因為自己擁有這個優勢,就躺在現有的成果上止步不前。他們隻有趕緊利用這個優勢時間,擴大生產,提高效率,創造規模效應,才有可能在未來繼續保持這個“優勢”。
鄧宏才聽了,似懂非懂。
史尚卻已經眉飛色舞——這位大管事跟著明遠的時日多了,已經能迅速掌握明遠的用意,並且能想象出將來南方糖廠的麵貌。
第二天便是元日,熙寧六年的第一天。
明遠等人都沒閒著,而是和鄧宏才一道去參觀鄧家村的糖廠。
這座糖廠與史尚剛來的時候已有明顯的區彆:原本蝸在鄧家村一角的小作坊,如今已經變作村外成片連綿的房舍,築著院牆。
步入糖廠,能見到這裡明顯地被分為幾個區域:原材料接收區、清潔區、榨汁區、熬糖區、製糖區……各自都有不同的院子與廠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