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上元節晚上發生的事,王雱遠比明遠想象的要來得平靜。
“大人對此早有預料,任何結果都能接受。”
但對麵對明遠,王雱看似雲淡風輕地笑著。
他們父子,應當是對此早有覺悟——畢竟在新法推行的過程中得罪了太多的人,觸動了太多利益。
隻是在明遠這裡,王雱坐的時間久了,臉上終於流露出一絲落寞,些許悲涼。
“遠之,你當初有一句話說得對,一切都在於天子……”
早年間明遠就提醒過王雱:新法的成敗,不在於王安石父子有多大的決心,肯付出多大的犧牲——它隻在於天子的支持。
此時此刻,王雱舊話重提,神色間終於流露出一點點,被背刺了的感覺。
這次辜負了王安石一腔孤勇的,不是諫臣,而是天子。
沒有天子授意,此事萬萬不可能走到今天這地步。
明遠卻笑著安慰:“想想你是為誰去做這些事的吧!”
聽到這句話,王雱終於恢複了一點點血色,精神一振。
這次變法,說到底,都是為了天下,為了蒼生,而非為了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遠之,”王雱苦笑,“你是真的看得比我通透!”
明遠則很坦然:當初將他打動的,是幾年前那個無比光輝燦爛的上元夜,與在此間大放異彩的華夏文明,不是什麼高官顯爵,功名利祿,更不是坐在龍椅上某人的好惡。
天子的態度對他沒有任何影響。
因此明遠安慰王雱:“放心,一定會有轉機的。”
王雱聽得心裡好生舒服,連忙點了點頭:“愚兄就這樣等著轉機到來。”
*
隔日,朝堂上禦史們開始彈劾王安石怙恩恃寵,進入宣德門時竟不肯下馬。
當初帶頭上書天子的禦史蔡確反而後退了,任由汴京大名鼎鼎的“吵架王”唐坰在崇政殿上口水橫飛。
彈劾的內容也早已不再圍繞上元夜的事了,而是成了唐坰一個人的表演,漫無邊際的“碰瓷”。
唐坰難得能擁有這樣的舞台:上頭的授意與同僚的謙讓。他登時從懷中抽出早已準備好的彈章,對王安石道:“王安石上前聽參!”
這句話出口的時候,朝堂上所有人都是懵的。
還從未有一名禦史膽敢如此,當麵無禮彈劾而且將吐沫星子噴宰相一臉。
再聽下去,眾臣們發現,這唐坰彈劾的根本就不是王安石一個人。
在唐坰口中,首惡乃是王安石,作威作福,與呂惠卿、曾孝寬等人表裡為奸,令天下隻知有王安石,而不知有天子。
其次,文彥博、馮京等兩府官員明知王安石可惡,卻對此不聞不問,明哲保身,任由其坐大而不自知。
尤其是副相王珪,麵對王安石就如奴才侍奉主人。
……
唐坰說得滔滔不絕,朝堂上每一位高官的名字都被他點到了。
而趙頊坐在禦座上,頗有如坐針氈之感。
當今天子的確有放緩新法推行,以緩和新舊黨爭,防止新黨一味做大的念頭,但是他沒想到自己小小的示意卻被眼前這個唐坰放大到如此地步。
試問:如果朝堂上每一位高官顯宦都是奸臣,那麼他這位天子,又會是明君嗎?
無奈之下,天子隻能目視站在唐坰身後的蔡確。
蔡確連忙咳嗽連連,暗中示意,希望唐坰能夠見好就收,及時住口。
這時唐坰也自覺表演得差不多了,有點口乾舌燥。
他需要一個有力的攻擊作為終結。
唐坰環視朝堂,沒有見到那個他想要攻擊的對象。
但這對唐坰並沒有造成任何阻礙。
“還有一人,無寸功於國家社稷,既無才學也無功名,卻照樣躋身朝堂之側……”
在崇政殿上的所有臣子,都知道唐坰說的是明遠。
按說今日這是大朝會,明遠的官職是足夠讓他上朝的。誰知明遠卻根本沒來,不知道是身體有恙未至,還是早早聽說了今日有禦史“表演”,故意沒來。
一時間,崇政殿中竟有人對明遠的這份“先見之明”生出羨慕之心。
視線紛紛向新任三司使沈括投去。明遠如果來,就應該站在沈括身後才對。
沈括感受到了目光,麵上流露出幾分尷尬。他知道明遠這小郎君隻是憊懶,習慣性地遲到早退,能夠不上朝就一定會請假。
“連上朝都不敢……”
唐坰憤憤地噴出這一句。
“這樣的人,如何能與群臣為伍?”
“陛下,臣請即刻革除此人的官身,交有司好好審問。此人得官不正,必須追查到底。”
坐在天子椅上的趙頊臉色都變了。
明遠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當初兩府與吏部,都是看在他天子親自拔擢的麵子上,才沒有多說什麼。而禦史台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輕輕放過了。
誰知今日這個禦史台放出的瘋狗,見人就咬,將明遠的事也順帶咬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