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的三年之約,他……現在依舊認真嗎?
明遠將邸報翻來覆去,明知自己不會在上麵找到答案。
無情無緒,明遠索性早退翹班,離開官署,前往長慶樓。
還未上樓,明遠便聽見長慶樓上傳來叮咚作響的曲聲,和穿雲裂石的歌聲。董三娘的歌喉經過這兩年的打磨,越發圓潤成熟。
明遠依稀聽堂兄明巡提過,近日長慶樓的歌姬們時時獻唱,甚至還會將原詞作者請來酒樓,與喜歡這些詞作的酒客們一道聯誼。
——肯應邀前來的,許是些並不那麼得誌的詞人吧。
當明遠的身影剛剛越過樓板,長慶樓上的琵琶聲頓時停了。那邊董三娘已經帶著和她坐在一起的年輕歌姬們盈盈起身,一起向上樓來的明遠表達她們對長慶樓東家的理敬之意。
“明郎君——”
董三娘帶頭問候。
明遠隻得搖手,抱歉道:“不當擾了你們唱曲,請繼續,請繼續——”
但剛才上樓之前明遠聽了一耳朵,隻覺得那詞曲仿佛一直鑽進他心中。
明遠實在沒忍住,問了一句:“剛才各位唱的是哪位大家的曲子?”
董三娘頓時笑生雙靨,麵向歌姬們表演的小舞台前遙遙一福,道:“奴家剛剛唱的,正是《小山詞》。”
明遠這才留意到麵前這一席中坐著一個頭發半白的中年人,此刻正忙不迭地站起身來,向明遠拱手,臉上流露出謙卑的笑容——這笑容卻情不自禁地泛著苦澀。
這一位,正是明遠昔年在豐樂樓見過一麵的晏幾道。
隻不過當初在豐樂樓,晏幾道還被人邀去閤子裡,倚紅偎翠地坐在最上首,品著美酒,淡淡地向蘇軾等人打招呼。
如今的晏幾道露出落拓之相,坐在長慶樓的大堂之上,聆聽歌姬們吟唱他的詞作——明遠曾經聽說過,董三娘等人唱完,會將從酒客那裡得來的賞錢,分給詞作者一半……
宰相之子,少年得誌的神童,寫下無數幽婉情詩的晏小山晏幾道,如今卻落魄至斯。
明遠突然想起:晏幾道倒黴的原因他也略有耳聞——
這晏幾道是安上門門監鄭俠的好友。鄭俠夾帶諫書與《流民圖》,雖然令天子罷免了王安石,但是鄭俠自己也因為所作所為不符合“程序正義”而遭到清算,被流放嶺南。
晏幾道作為鄭俠的好友,家中被搜查,搜出了一首被認為是“心懷怨望”的詩詞,為此還下了詔獄。
等到親朋故舊將他撈出來,這位才子卻已經徹底被磨平了心氣,而且家財散儘,看起來更加落拓了。
此刻明遠早已換去了官袍,他看起來正是一位意氣風發的小郎君,相貌風流,年少多金。
晏幾道趕緊站起身,向明遠拱手打招呼——隻是他明顯還不太擅長這個,表現過猛,一下子撞到了麵前的桌子,撞得桌麵上的器皿相互撞擊,乒乓作響。
晏幾道一時便漲紅了臉,衝明遠拱著手,卻囁嚅著嘴唇說不出話來。
明遠認為:但凡此刻自己對晏幾道表現出半點明顯的同情,都是對這位婉約詞大家的不尊敬。
他連忙道歉:“是我的不是,打斷了諸位欣賞如此佳句。”
說著,他也從善如流地在旁坐下來,衝著董三娘道:“請繼續,請繼續……原該由三娘子按紅牙板將小山詞唱和一過……”
明遠眼角餘光便見晏幾道緊繃的身體稍稍放鬆,終於坐下,而後悄悄地向明遠這邊點點頭,似是在感謝明遠對他詞作的尊敬。
董三娘便將琵琶遞給她身後一位妙齡歌姬,自己果然舉起紅牙板子,輕輕敲響,唱起《小山詞》。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這是晏七在書寫他光輝萬丈的初戀。
“……從來往事都如夢,傷心最是醉歸時……②”
這是晏七酒後夢醒,眼前唯見寂寥與淒涼,似乎人生便隻是如此。
“……此後錦書休寄,畫樓雲雨無憑。③”
這是晏七在書寫離彆之後的怨恨……
明遠把玩著手中盛滿“瑤光”的瓷盅,將瓷盅輕輕晃動,心中有些情緒在緩緩醞釀。
不多時,董三娘在琵琶聲的伴奏中曼聲開口,唱的卻是小山詞中一首看似最為平淡,實則蘊含了深情的一曲《長相思》。
“長相思,長相思。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見時……④”
一時間,明遠聽得如癡如醉,滿心中縈繞著的,儘是“長相思”這三個字。
若問思念什麼時候才是儘頭,除非是到了相見的時候啊。
此時此刻,無論是美酒還是美食,都喚不起明遠的任何興趣。一時間他隻想化身青鳥,飛往西北,若能與想見的人見上一麵,哪怕是片刻也好……他這一生似乎便不曾虛度。
也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飲了多少酒,明遠婉謝了要送他歸家的明巡,獨自一人騎馬,無情無緒地穿過汴京城熟悉的街道,回歸自家在常樂坊附近的大宅。
明遠剛到門口,便見門房急急忙忙地出來,為明遠牽住馬匹,匆匆地道:“大事不好,郎君,剛剛有個人打聽到門上,然後就直接闖了進去……我們要攔,根本攔不住……”
明遠心裡不爽,酒意上湧,便大聲反問:“如今在汴京,都還有這樣的無禮狂徒不成?”
門房卻補充:“那人似乎認識郎君您……他說,他在明郎府上,登堂入室從來不用通報。”
明遠一怔:這聽起來有點熟悉。
他趕緊問:“難道不是種小官人?”
這種事,種師中那小子通常也能乾得出來。
門房趕緊搖頭否認:“不是種小官人,這一位我們從未見過……您這麼一說,他五官相貌倒是與種小官人有些相似……”
門房的話都還未說完,明遠已經一溜煙,直奔他平日裡坐臥的寢居去了。,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