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遠打開這些衣櫥,想要找一件秉常就寢時穿的衣物。
他打開衣櫃便愣在原地:眼前櫃子裡,掛滿了漢人式樣的衣飾,上襦下裳,直裰、襴衫、巾幘、襆頭、鞋、履、深靴……
這個年輕的西夏國主,竟然欽慕漢家文化到了這種地步?
明遠細細回想——他早先確實聽種建中與種師中說過,西夏上一代國主李諒祚原本已在國中推行漢禮,但是李諒祚身亡,梁太後秉政之後,為了討好西夏貴族,梁太後儘廢漢禮,在西夏全國重推蕃禮,各部族依舊用草原民族的傳統管理與約束部族中的子民……
“我雖然貴為國主,但這些我都不能穿戴……隻能看一看。”
不知何時,李秉常走進了寢殿,來到明遠身後。
明遠垂首行禮,去另一座衣櫃中,找出了秉常的寢衣,奉至秉常身邊,要幫他換上。
秉常在明遠身邊,張開雙臂任明遠擺布,卻一直扭頭望著他櫃中那些漢家衣冠,小聲感慨道:“還好我身邊是阿華……阿華是個好人,若是換了彆人,太後恐怕早就知道我說的每一個字了。這些衣物,自也不可能幸免。”
明遠心想:這個年輕的小國主,對政治鬥爭的覺悟不太高啊。看起來李秉常似乎將政治理想能否實現全都寄希望於身邊人是否“是個好人”上。如果職方司沒能成功將向華安插到李秉常身邊,李秉常現在該怎麼辦,躲在深宮裡,望天數星星嗎?
“對了,你是漢人,但你的黨項話說得很好啊,想必是在我大白高國長大的吧。”
明遠見李秉常將自己誤認為是在西夏境內土生土長的漢人,也不多解釋。他與向華商量過,不急著向秉常透露身份,此刻便也不多解釋,隻隨口答了一句“大王過獎”。
“生活在我大白高國的土地上,縱使是漢人,過得應當也還好吧!景詢、李清……他們都是漢臣。”
景詢與李清,都是在西夏朝中任職的漢人,景詢前兩年病死了,李清則是這次建議秉常聯宋反梁,結果計劃泄露,被梁太後捉了去。
“而我大白高國的漢兒之中,竟然出了你這樣靈秀的人物。”秉常轉過臉打量明遠。
此刻明遠的一張臉孔,在殿內幾枚巨燭光芒照耀之下,宛若明珠美玉,肌膚表麵甚至籠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澤。秉常看著看著,竟然呆住了。
明遠唇邊揚起一絲冷笑,低聲道:“大王可曾聽過這樣一首詩?”
秉常顯然是異常傾慕漢家文化的,聽說有詩,趕緊問:“是什麼?”
明遠當即誦道:“一自蕭關起戰塵,河湟隔斷異鄉春。漢兒儘作胡兒語,卻向城頭罵漢人。”
“漢兒儘作胡兒語,卻向城頭罵漢人。”這是晚唐河湟一帶被蕃人奪去之後,唐代詩人司空圖所做的《河湟有感》。
河湟失地上,當年曾有多少漢人轉變了身份,反過來對付自己的同胞手足?多年征戰,無止無休,究竟有多少漢人在其中推波助瀾?
秉常聽了卻突然沉了臉,轉身從明遠手中奪過那件寢衣,放粗聲音道:“下去!我不要你侍候更衣。”
明遠一點兒都不介意,他衝秉常鞠了一躬,非常乾脆地道:“那小臣告退了。”
說著,轉身走了。
留秉常一個人在寢殿內發呆,默默念誦著明遠留下的那句詩:“漢兒儘作胡兒語,卻向城頭罵漢人。”
秉常很清楚自己為什麼突然就惱了——他的生母梁太後,不就是“儘作胡兒語”,卻揮刀指向宋境的漢人嗎?
秉常七歲即位時,梁太後垂簾聽政。在掌權秉政之後,梁太後將權柄儘數交給梁家外戚。為保自身地位,她與國相梁乙埋幾次撕毀與宋國之間的合約,大夏國悍然出兵;梁氏又親自推翻了先王李諒祚所倡議的漢禮,重行蕃禮,擺明了是討好西夏幾個大貴族世家,以此鞏固自己的權力。
這一點秉常無法否認,當然他的自尊也讓他不願承認。
而秉常想想自己,身上流著的血一半來自胡人一半來自漢人,可他又曾經做得了什麼,能彌合胡漢之間多年來難以化解的仇怨呢?
李秉常當即無情無緒地躺在榻上,睜著眼睛,睡了好久都沒能睡著。
他第二天醒來時,記起了昨晚明遠的“冒犯”,心裡鬱悶未消,便存心想要冷落明遠。等到明遠再進來為國主更衣時,李秉常不再理會明遠。
誰知明遠也不理李秉常,半句話不曾與秉常交談,隻是為他更過衣物,就立即退出去了。
李秉常頓時又鬱悶起來。
到了飯時,他又見到了明遠,明遠的態度依然如故,不多說半句話,但是進退有度,有理有節,令秉常隻覺得這名漢人青年睿智而有分寸。再加上明遠的儀態豐姿無懈可擊,教人越看越覺得心折。
隻是明遠卻從來不搭理秉常。
如此過了三五天,李秉常就再也憋不住了。
他開始主動纏著明遠說話,如果明遠還是拒絕理他,秉常便耍起無賴,抱著雙臂,坐在飯桌跟前,拒絕進食。
向華給明遠使了個眼色,表示火候似乎到了。現在,無論明遠說什麼,秉常應該都至少能乖乖地聽入耳了。
於是明遠無奈地歎了一口氣,終於在秉常下首坐下來,柔聲道:“國主有什麼心事,儘可以說與小臣聽說。小臣絕不會向任何人透露。”
秉常聞言,立即抬起眼,目光灼灼地望著明遠,問:“如果是漢家天子,如今在我的位置上,會怎麼做?”
明遠:……!
他也萬萬沒想到啊,自己激了李秉常一回,原本以為這少年要氣得跳腳跳一陣的,誰能想得到,這才幾天剛過,堂堂西夏國主李秉常,竟然低聲下氣地向明遠問政。,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