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明遠和向華也討論過,認為梁太後對於秉常的態度很可能是:寧可讓他消失,也不可讓秉常落入他人手中。
因此現在保證秉常的安危極其重要。
於是明遠與向華一左一右,挾著李秉常就往水砦深處趕去。
這座水砦,原本是由西夏先代國主陵墓的守墓人居住,後來為了滿足西夏王室祭祀祖先時的龐大儀仗,才擴建了若乾宮宇。李秉常被軟禁在此,他的隨從和守衛占了不少住所。但還是有不少殿宇空著。
這裡路徑複雜,有時像迷宮一樣。
向華領著明遠和秉常,越過一座一座空空蕩蕩的殿宇,有時偶遇幾個驚慌失措的侍從,他們像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竄。明遠聽見其中一人在說:“是宋軍,是宋軍!”
真的來了!
明遠覺得一顆心砰砰地跳著。
是他的種郎嗎?
真的有人會因為他們之間的感情而願意相信一個“夢”?
明遠一時心頭微甜,但腳下未停——眼下最重要的,是要護住李秉常的安全。
否則便是一招錯滿盤皆輸。
他們兩人緊緊跟在向華身後,向水砦無人處奔去。明遠似乎聽見身後有腳步聲緊緊追隨著自己一行。
他猛地回頭,見還是此地的衛士侍從在四下亂跑,似乎並沒有哪個特定的人在盯著他們。
突然,斜刺裡穿出一隊宋軍服飾的士卒。領頭的人身材高大,明遠一眼認出,知道那是童貫。
他到此才完全確信:確實是種郎到了。
隻不過他們的運氣似乎沒那麼好,劈頭遇上的不是種建中,而是童貫。
但童貫此人極其精明,他一見秉常的服飾,便認出了他夏主的身份。
童貫滿眼精光,上來就試圖抓住秉常的手。
明遠心知一定是童貫熱衷名利,因此一馬當先,衝進水砦,想要第一個找到李秉常。
但這家夥就不怕把年輕的夏主嚇壞了嗎?
童貫此人,看起來根本就不像是個太監。他臉龐方正,被曬黑的皮膚看起來堅硬似鐵,而下巴頦上還留有幾根粗壯的胡須,每一根都像鋼釘似的。
看著就凶神惡煞。
李秉常一時害怕異常,趕緊要將手縮回去。
明遠在旁,忙用字正腔圓的漢語斥道:“不得無禮!”
童貫一抬頭,認出明遠,吃驚不已。
他眼裡閃過一絲失望,此刻他心裡在想的一定是……竟然沒能爭到首功?
竟然叫明監司搶了頭功去?
是了……種帥的消息源,應該就是明監司沒差了。
但是這種情緒稍縱即逝,童貫接到了明遠使來的警告眼神,趕緊收回了手,將右手貼在左胸上,單膝下跪,行了一個不知從哪裡學來的黨項人禮節,然後用漢語道:“微臣童貫,謹奉皇宋天子之命,前來解救夏主,護送夏主脫離險境,請夏主千萬勿要驚慌,我等絕不會對國主有半點歹意,必定要護得國主周全。”
李秉常是聽得懂漢語的,而童貫說了這麼一長串,真心實意,多多少少撫平了李秉常心中的懼意。
於是李秉常向童貫伸出手,聲音顫抖地道:“童、童……童貫,無須多禮,請起身——”
年輕的國主不知道怎麼稱呼童貫,隻能直呼其名。
但童貫得意洋洋,仿佛能被西夏國主直呼其名,親手扶起身,也不枉他童貫經曆這般千裡奔波之苦。
明遠也長舒了一口氣。
宋軍既到,他絕大部分擔子應該可以被卸掉了。
誰知身旁向華突然高聲道:“小心——”同時手中的長刀出鞘。
明遠也明顯地感受到了刀風。
就在他們身後,一名水砦中侍衛模樣的人舉著長刀,刀刃鋒銳,直奔李秉常過來。
明遠認得此人,知道是向華手下的王室侍衛,平素一向默默無聞,從不往李秉常跟前湊,明遠甚至從未聽他說過話。
但關鍵時候,這名侍衛突然衝出來,肆無忌憚地對李秉常發難——這驗證了明遠與向華的猜測。
梁太後不需要兒子。
她隻需要一個名為國主的木偶。
這個木偶,即使自己毀掉,也絕對不能落到彆人手裡。
與此同時,向華長刀出鞘,打算立即掀翻這個自後而上,意欲對李秉常不利的侍衛。
但李秉常麵上的驚駭神色未變,反而再次大聲尖叫——
這次是從另一個方向趕來的,那人速度不知是從哪裡突然躥出的,速度極快。明遠還未來得及呼吸眨眼,那人已經到了秉常跟前。
早先明遠和向華的注意力都被後麵那人轉移,此刻想要出手救秉常,都來不及了。
但好在還有童貫。
童貫像是要保護天下奇珍一樣,將李秉常往自己身後一拉,開口大喝一聲:“大膽!誰許你傷害……”
“噗”的一聲,長刀沒入童貫胸口,從他後背突出。
鮮血濺在李秉常臉上,讓這軟弱的少年當場哭了出聲:“童……童……”
明遠也震驚無比:他心中原本認定了童貫是個“禍害”,這人注定要成為奸宦的,可誰能想到,一代權奸,竟然在發跡之前,可以為了救護彆國的國主而舍生忘死?!
明遠腦海裡亂了一陣,馬上清醒——危機還未解除,一刀砍了童貫的那名西夏侍衛將長刀從童貫胸腔中抽出,童貫一腔熱血全都噴灑在他臉上。
此人滿臉是血,隨意擦了擦就瞪眼看著李秉常,如鬼似魅。
就連明遠,目睹此情此景,一顆心也幾乎從胸腔中跳出來。
身後向華被另一人纏住,脫不開身。
明遠心中還有理智,他拖著李秉常轉身便跑,背後那名滿身是血的侍衛三步並作兩步追上來,一聲獰笑,長刀揮起,衝著明遠與秉常兩人頭頂劈到。
“當”的一聲巨響。
手無寸鐵的明遠不知何時手中突然出現一枚巨大的盾牌,質地輕盈,卻堅硬無比,擋住了對方雷霆萬鈞般的一擊。
這盾牌閃閃亮亮,表麵還刻有“1127”四個大食數字。
攻擊明遠和秉常的侍衛看不懂大食數字,隻知道對方不知何時竟祭出了這樣的法寶。
但這樣又如何?那人見明遠拉著李秉常繼續逃開,獰笑一聲,猱身再上。
明遠再次承受了攻擊,這次他幾乎整個人被撲倒在地,對方用全身的力氣再加上自身的重量,死死壓住了明遠和李秉常。
雙方距離如此之近,明遠一抬眼,就正對那張布滿血汙的臉,能夠感受到對方充滿血腥氣味的呼吸。
“1127”號盾牌上的壓力陡然鬆了。
但明遠雙臂酸軟似乎不屬於自己,全身的力氣似乎都散儘了,再也提不起勁防禦。
下一刻,對手就會以泰山壓頂之勢壓下來,而明遠再也無力對抗,會被對方掀掉1127幻化出的最後防護,會被對方徹底解決,然後再去解決身邊的李秉常。
“可惜啊——”
明遠心想。
他已經預感到,自己距離目標已經無比接近,就隻差最後幾步要走。
或許他可以選擇現在就離開這個時空,他已經完成了試驗方的指標,隻要他想,就能做到——但餘生都背負永遠都難消解的遺憾和痛楚,而且……他無法與種郎告彆。
明遠一想到這裡,突然不知從哪裡又生出氣力高高舉起盾牌,奮力迎向對手的方向——
“砰——”
耳邊一聲脆響,鼻端立即聞到刺鼻的硝煙氣味。
心在劇烈跳動,幾乎要從喉嚨口直接跳出去。
血肉之軀撲在護著明遠和李秉常的盾牌上,便再無動靜了。
向華結果了與他纏鬥的侍衛,抬起頭,又驚又喜地道:“種郎君!”
“種——”
明遠聽到這個姓氏,一顆心頓時被又放回了胸腔裡。
心弦一鬆,此刻力氣就像是突然從他全身都抽走了一樣,明遠再也沒有力氣將盾牌上的屍身推開,讓自己和秉常都坐起身。
霍霍的腳步聲響起,明遠的視線頓時對上了一對寫滿了焦灼的雙眸。
他們兩人對視了片刻,種建中一伸手,隨手將壓住明遠的屍骸拖開。
明遠手中的盾牌於此時已悄然不見了,但明種兩人都沒有意識到。
“原來……”
種建中雙唇一動,似乎在說:原來這是真的。
原來你真的在這裡。
兩人的視線一旦相觸,即便是充斥著血與火的鏖兵之所,便也如天堂一般。
*
李秉常這時已爬至童貫身邊,伸手搖搖童貫的肩膀。
倒臥在血泊之中的童貫睜大眼睛,嘴也還張著,仿佛在說:“不可以,不可能……”
他的眼神依舊保留著不可思議,似乎不相信自己,竟然找到了李秉常這枚珍寶;
又好像是難以接受——明明已經建立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功勳,怎麼就這般倒黴,丟了性命呢?
李秉常淚如雨下,低聲道:“童……”
他已經不太記得童貫到底叫什麼名字了。
“……真是義士啊!”
西夏國主最終給挽救了自己生命的漢人這樣一句評價。
看著李秉常的模樣,這個年輕人怕是日後會永遠信任漢人、依靠漢人。
種建中扶起明遠,將他半扶半抱著來到童貫麵前。
種建中原本並不喜歡童貫,但是死者為大,童貫雖然一向表現得功利,但這次若是沒有他,夏主會喪生,而宋軍全軍,怕是也要儘數葬送在這西夏皇陵附近。
因此種建中深深向童貫的遺體鞠一躬,表示敬意。
而明遠則無法不唏噓——
他此刻隻能想到一句古詩: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②。
童貫的確是在他還未發跡之時便身死了,那麼他這一生的真偽有誰會得知……史書又會如何評述呢?
但無論如何,這個和蔡京一樣,名列六賊前位,要為北宋覆亡而負責的宦官,竟然以這樣一個頗為“英勇”的方式,走向了生命的終點。,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