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士的閉關就和機緣一樣,總是來得猝不及防,彆說是大婚之前閉關,就算是大婚當日甚至孩子出生當天閉關也是常有的事,白飛鴻雖有些意外,倒也沒有什麼怨言。
於是,她也回了他一個微笑。
“我會等的。”她如是說。
而那時的白飛鴻並不知道,她等來的並不隻有陸遲明的出關。
很快,便到了大婚當日。
紅羅低掩,明燭高照,賓客盈門,高朋滿座。
白飛鴻隔了簾幕望去,隻見人影幢幢,人事與塵囂俱已遠去,隻餘她一人,佇立在這方寸之間。
她在等一個人。
他們也在等一個人。
這是她與陸遲明的大婚之日,也是他繼承空桑陸家之主的儀式。
這場儀式的主角,卻遲遲未曾現身。
人們紛紛議論起來,猜疑、嘲弄、憂慮……一道道帶刺的目光鉤在白飛鴻身上,她挺直了脊梁,雙手卻在長袖的遮掩下緊緊交握起來。
這是陸遲明閉關的第十一日。
已經超過了他們約好的日子。
莫非是閉關的時候出了什麼意外?
她無意識將一雙手緊攥到發白。
陸遲明素來守約,從他們相識以來,他從未毀諾,更何況今天是他們的大日子……若不是出了事,她想不到還有什麼理由能讓他現在還沒出現。
顯然,他的家人也是這樣想的。年長的兩位尚且沉得住氣,但年輕的已經坐不住了。雲夢澤坐立難安許久,到底是一咬牙站了起來。
“坐下。”雲夫人沉聲道,彆讓客人看了笑話。”
雲夢澤的脊背繃緊了:“娘,但是——”
“修道修的是心,遇到什麼事就心浮氣躁像什麼樣子。”雲夫人聲音不豫,“凡事多向你哥哥學一學,你大哥十歲那年遇到妖族來襲,我與你父親陷在獸潮中三月未歸,也沒見他像你這樣慌慌張張。”
“隻是一時延誤罷了。”陸父適時開口,緩和了母子間充滿火.藥味的氛圍,“好了,阿澤,先坐下,你哥哥不會有事的。這麼多年了,你見過他出什麼差錯嗎?他應該隻是耽誤了一下。橫豎還沒有誤了吉時,無需大驚小怪……你也不是小孩子了。”
雲夢澤摩挲著自己的劍柄,神色越發緊繃。
“可今天是大哥和……”他頓了一下,“是他的大婚之日,他等這一天不知道等了多久,我不信他會在這種日子遲來,一定是出事了!娘!”
“我說了坐下!”
雲夫人也動了真火,不知道她用了什麼法寶,雲夢澤猛地跌坐在座位上,掙得臉都漲紅了也掙不開,他難以置信地喊了一聲“娘”,看著自己的母親。
雲夫人的麵色也不怎樣好看,她抬手理了理自己分毫不亂的鬢發,警告似的瞪了自己的小兒子一眼。雲家有真龍血脈,她這一動怒,眼瞳儼然已化作了蛟龍的金瞳。
“老實點。”雲夫人周身隱隱溢出龍威,“彆在這咒你哥哥。”
雲夢澤麵上的神情越發不甘,仿佛是要與雲夫人的桎梏對抗似的,他的頸側也浮現出細密的龍鱗——
“——嘩啦!”
偏在此時,一聲刺耳的聲響打斷了他們母子的對峙。
白飛鴻丟開新嫁娘遮麵的羅扇,一把掀開簾幕衝了出去。裝飾精美的畫扇擲在地上,和雲夫人錯愕驚怒的神色一起被她拋到腦後。
她等不下去了。
不管陸遲明是出了事還是耽誤了,她都要親眼確認才行。
白飛鴻當然知道這於禮不合,也知道雲夫人和陸城主之後會如何看待她,但她無論如何都無法再等下去了。
一陣強過一陣的心悸湧上來,逼得白飛鴻不得不一再加快腳步,搖晃的珠冠十分礙事,她咬了咬牙,乾脆一把揭下了這新嫁娘的珠冠,隨手丟在一旁。
價值連城的珠冠落在地上,任何一個修士看到都會驚痛得喘不上氣,若是讓晨起時那些為她梳妝的侍女看到怕不是要當場暈厥……白飛鴻卻也顧不得那許多了。
她有一種感覺,如果她現在趕不過去的話……一定會發生什麼會讓她後悔終身的事。
仿佛是在呼應著她這個念頭,後山猛然衝出一股震天撼地的劍氣!
轟!
大地劇烈顫動,無法承受那股劍氣一般龜裂開來,下一刻,伴隨著轟然巨響,無數溝壑縱橫交錯,以不可違逆的氣勢,蠻橫地撕開整座島嶼。
白飛鴻跌坐在地上,怔怔地望著後山的方向。
天空也改變了顏色,轉瞬之間,風雲變幻。狂風呼嘯著向那個方向聚攏,以摧枯拉朽的氣勢摧毀沿途的一切。數萬年的古木倒伏在地,指引著異變的中心。黑雲化作漩渦,盤踞在後山之上,在濃得化不開的黑之間,隱隱可見駭人的雷光。
而後,一道劍光貫穿了天地。
白飛鴻從未見過比那更美豔,也更可怖的劍光。
那一劍截斷了風雲,劈開了天地,射落了星辰。
雷雲一蕩而空,暴風煙消霧散。天地在這一劍中寂靜下來,化作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白飛鴻再睜開眼時,後山已經蕩然無存。
佇立在那裡的,隻有一個人。
那人一身玄衣,煢煢孑立,長發散落在他的肩上,壓得黑衣都失了顏色。他站在那裡,似是一柄漆黑的利劍,劃破昏暗的天地。
——那是陸遲明。
而後,他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比最深沉的夜色還要黑,深深地、深深地凝視著她。
“飛鴻?”
陸遲明念出了她的名字。親昵的,和過去彆無二致的語氣。
白飛鴻忽然鬆了一口氣。
“……無事就好。”她說。
無論如何,他平安無事就好。
“要是連你也出了事……”
她搖搖頭,說不下去了。事到如今,她無法想象……如果連陸遲明也出了事,她要怎樣活下去。
如同要對抗這份打從心底裡湧出的寒意一樣,白飛鴻伸出手去,擁抱了眼前的這個男人。
隻要過了今日,他就會是她的夫婿。他們將成為一家人,生兒育女,榮辱與共。他們會有很多個百年,長到足以撫平過去的傷痛,長到……
白飛鴻沒有再想下去。
因為陸遲明也抱住了她,貼著她的耳朵,低聲說了一句話。
“你不該來的。”
他的話語仿若歎息。
“不過,來或不來……也沒有什麼差彆。”
而後,白飛鴻才感覺到了後心傳來的涼意。
那是一柄劍,自下而上,洞穿了她的靈府,刺進了她的心臟。
那一劍是如此的快,快到她甚至沒有來得及感到痛苦,快到她直到現在才感到劍鋒刺入後心的冰涼。
是了。
這本就是為了不給所殺之人帶來任何痛苦而創的劍招。
陸遲明將這一劍命名為“一夢”。
顧名思義,這一劍是為了讓被殺的人在無知無覺的時候,便落入夢一般靜謐的死亡。
這是多麼溫柔的一劍。
又是多麼殘酷的一劍。
溫柔得不願意帶來任何痛苦,殘酷得以不容抗拒的方式帶來死亡。
但白飛鴻卻沒有就此死去。
因為她是昆侖墟不周山峰主的親傳弟子。她的師父,也是她的養父,是這天下最優秀的醫修之一。
修真者不能過於探詢他人的法門,即使是夫妻也一樣。
所以,陸遲明並不知道,白飛鴻雖被壞了根骨,無法修行絕大多數的術法,但回春訣是例外。
她修的回春訣已至化境,如同呼吸血流一般自然地運轉,無休無止。
雖然“一夢”在轉瞬之間洞穿了她的靈府與心臟,但白飛鴻並不會這樣死去。回春訣修複著她的身體,延續著她的生命。
這是好事,也是壞事。
痛苦遲了一瞬,到底還是在胸腔中炸裂開來。那痛楚是如此鮮明而又強烈,幾乎將她整個從中間撕開,白飛鴻一時都分不清,究竟是傷口在痛,還是她的心在痛。
被重創的傷勢讓她站立不穩,向前倒去。
荒謬的是,陸遲明竟然還沒有鬆開手。他依然抱著她,仔細地攙扶著,用自己的身體支撐著她,不讓她撞到地麵,也不讓她費一點力氣,全然不顧她的血浸透了他的衣衫。
到了這種時候,他居然還能一如既往的溫柔,妥帖,而又沉靜。
她落入他的懷抱,如同陷進一片泥沼。
白飛鴻的手指痙攣一般抓住他的衣襟,她想要抬頭,卻因為受傷太重,連這樣一個動作都格外吃力。
那畢竟是陸遲明的一劍,是他引以為傲的“一夢”。
沒有人能夠在挨了那樣一劍後還能再站起來,就算是有回春訣也不能。
她想要問一句“為什麼”,剛一張口,血卻先一步湧了出來。
陸遲明靜靜看著她,而後,他忽然抬起手來,遮住了她的眼睛。
“對不住,我沒想弄痛你。”他抱著她,抵著她的額頭,溫柔地說,“彆怕,很快就好了。”
白飛鴻的眼睛無聲睜大了。
回春訣被截斷了。
而後,第二劍刺入她的後心。
白飛鴻的眼前驟然黑了下去。
如墜一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