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希夷……不, 在他成為希夷之前,他出生的地方,是開滿繁花的山野, 草木綠得像是在雨水裡洗過一樣, 晴天的時候, 可以看到日光穿過枝葉, 搖曳下斑駁的光影,越發顯得新葉綠到透明,碧玉一般。
風聲穿過山嶺之時,可以聽見山穀中歌吟一般的回聲。流經此處的大河, 就算是白晝也滿載著星光,岸邊遍生奇花異草,鬱鬱蔥蔥,欣欣向榮。珍禽異獸在林木間徘徊,也是怡然自樂。
那是人跡罕至的秘地,是遠離紅塵滾滾的世外仙境。
他就出生在那裡。
說是出生,或許也不那麼恰當。
無父無母, 不老不死。
他甫一出生, 便已經是完美的形態,是成熟的九色之鹿。
神鳥異獸與人類、野獸不同, 沒有所謂“年幼”和“成長”的概念。
一方麵,他純真如赤子。
一方麵, 他生而知曉一切。
森林中的一切都愛著他。愛著天地靈氣所孕育出來的精魂。
然而, 偶爾他也會感到落寞。
不老不死的,終究隻有他一個。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反之亦然。對他而言,林間的一切生靈, 都實在太過短暫了。
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的生命,和如蜉蝣一般短壽的生命呆在一起,無法不感到落寞。
更何況,他聽得懂每一個生命的話語。
林間的日子,實在是非常單調。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也不知究竟過了多久,當他發覺山野間的生靈在逐漸減少之時,有一個人來到了已逐漸荒蕪下來的山嶺。
於是,生平第一次,他見到了與自己同樣的存在。
白帝少昊。
比他在這世上存在的時間更久,與一直呆在此地的他不同,少昊是格外喜愛在人世間行走的神祇。
“和我走罷。”少昊微笑道,“你繼續呆在這裡,也什麼都不會改變,隻會在一無所知中迎來終結。你不覺得那樣很無趣嗎?”
“……”
在山林間悠然踱步的九色鹿,無法理解“有趣”和“無趣”的區彆。他隻能張大了純稚的雙目,安靜地注視著這個貿然闖入的來訪者。
雖然很貿然,卻不討厭。
他這樣想著,靜靜地聽著對方說了下去。
“離開這以後,你會遇到很多很多的事情,多到就算是你那雙眼睛也看不完,猜不透。”少昊看了看他那雙可見萬物因果的眼睛,“和你現在一眼可以望到底的生活完全不一樣,每一天都會過得跌宕起伏又意料之外,你還這麼小,什麼都沒有經曆過就死掉,未免也太可惜了。”
他並不小,也不會死。
神鹿想要這樣說,但又覺得沒有必要。
他隻是拒絕了對方。
他對於少昊的第一印象就是,奇怪的神。
行事也好,說話也好,完全不像是神,反倒像是他曾偶然瞥見過的……人。
被拒絕之後也不覺得傷心,也不感到生氣,沒有拂袖離開,也沒有不依不饒。
少昊隻是一次又一次地來找他。一次又一次地勸說他。
有時候會拿出人間的小玩意兒,有時候則是直接給他看了一段記憶裡的風景,有時候隻是不著邊際的閒聊。
他原本也不覺得怎麼樣。
但是他不得不承認,少昊口中的那方天地,的確非常新奇。
和如死水般循環往複的這方天地不同,充滿了這樣那樣的意外,處處都讓他感到新奇和不可思議。
於是,少昊對他說,自己有事要離開,大約不會再來的那一天,他第一次同他說了話。
“我同你走。”
九色的神鹿如是說。
“但你要讓我看看……你口中‘有趣’的那方天地。”
少昊一怔,轉過身來時,麵上是得逞般的大笑。
“好啊!”他笑著說,“果然那個遊俠兒跟我說的沒錯!這招肯定管用!”
他也隻是有些無奈的看著高興得蹦蹦跳跳的少昊,什麼也沒有說。
少昊為什麼會來這裡,在見到對方的第一眼,他就已經全都明白了。
但他還是同少昊一起離開了那方異域。
或許是因為……少昊所說的是對的。
什麼也不知曉,什麼也不曾做過,就這樣靜靜地待在那方山野之中,等待終結的到來……於他而言,還是太過可惜了。
至少,他想親自行走在這方天地之間,想親自經曆那些一直隻能遠遠旁觀的故事。
……
……
……
後來……
後來怎樣了?
鮮血淅淅瀝瀝地落下。
在逐漸模糊的意識之中,希夷恍恍惚惚地想,對了,後來……
後來,少昊死了。
永遠的消亡,無論是□□還是神魂,都不存在於這方天地之間。
少昊將他留在昆侖,自己前往東海,然後,永遠地留在了那裡。
和他不同,少昊愛著這方天地,也愛著這天地之間的萬事萬物。
而在這之中,他又格外偏愛於人。
所以最後——少昊為了他們獻上了自己。
“……不值得。”
那時候,他這樣對少昊說了。
他們不值得少昊這樣做。
在人世行走了那樣多年,已經讓他看透了世間的一切。妖也好,人也罷,沒有誰值得少昊那樣做。
特彆是人。
人是那樣的肮臟,卑劣,複雜,淺薄,殘忍……他還從未見過像人這樣善於破壞與毀滅的生命。
但是少昊愛他們,比愛一切生靈更愛。
所以他選擇了那樣一個結局。
即使在神祇看來,也可怕得堪稱地獄的結局。
九色之鹿無法理解。
他不明白,怎麼想也想不明白。
而且……
“那沒有意義。”
因為他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了——就算少昊那樣做,也隻不過是將終結推後一段時間罷了。
一切都將結束。
一切都將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