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獨自坐在亭子裡,聽著大雨穿林打葉的聲音。
雨聲淅淅瀝瀝,洗過這方天地,將草木與山嶺都加深了顏色,那青色濃得近乎墨畫,越發顯出寂寥之意。
雨聲喧囂,亭中反而更顯靜謐。
就在那時,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驟然打破了這亭中的靜謐。
青石板的山路上匆匆跑下了一名少女。
她背著一個很大的藥簍,裡麵塞滿了草藥,其中有兩味是隻生在這片山崖之上的靈草,她大約就是為了這藥才會來這座山上,卻不巧正好遇到了暴雨。
雨勢實在太大,就算她打了傘,衣角和鞋子還是被雨水打濕了。那少女匆匆跑到亭子這裡來,想要擰一擰水淋淋的衣袖,卻發覺希夷在這裡,不由得發出了一聲小小的驚呼。
“你也在這裡避雨嗎?”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衣袖往背後藏了藏,“我出來采藥,沒想到遇到了這麼大的雨。”
他記得這名少女。
她叫白飛鴻。是聞人歌的義女,聞人歌帶她回昆侖的那一天,特意求到他麵前來,讓希夷為她批一次命。
而那一次,他就已經看到了眼前這名少女一生的命途。
不過四個字——風雨如晦。
不知為何,他忽然覺得,在這樣的疾風驟雨之中,與這樣的少女相遇,仿佛是某種宿命的隱喻。
這些年來,他的藥都是由這個女孩子送到太華之山,小孩子心性不定,素來貪玩,她卻從未有過一次延誤。若不是幼年時被魔修毀了經脈,單就這份心性,她在修道一途上也當大有所為。
想到這裡,即使是希夷,也沒法對她冷言相待。
他也隻是微微衝她頷首,以示自己聽到了。
白飛鴻給他送了許多次藥,也很清楚他的習慣,也不以為意,隻又向他看了一看,便不由得皺起眉來。
“你也真是不會照顧自己。”她說這話的語氣很像聞人歌,朝夕相處的義父義女之間難免的潛移默化,“雨都淋到衣擺了,這樣下去非生病不可——你本來身體就不好,再淋一場雨,回去肯定會燒起來。到時候先生又要訓你。”
她一邊這樣說著,一邊抖落傘麵上的雨珠,將那把油紙傘撐開來,擋在他的膝前,為他擋去亭子附近濺起的雨花。
“……”
他其實並不在意,但她做得太過利落,待他反應過來之時,她已經放好了油紙傘,站到亭子的另一邊去了。
少女似乎很急著下山,一手扶著自己的背簍,一手扶著亭柱,不住探頭去看亭外的雨勢天色。
“都說驟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她忍不住小聲埋怨起來,“怎麼這雨都不停呢?”
“不會停的。”那時他為什麼會開口,連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你在亭子裡多留一陣子。等到雨停了再走。”
至少,他還在亭子裡的時候,暴雨不會掃到亭子裡來。
“我也想啊。”她有些無奈地往背簍裡看了一眼,“但是先生還在等這味藥,我得快些給他送去才行。”
聽到大雨短時間內不會停,她反倒定下心來。又一次算了算時辰,到底等不及,眼見得雨勢並沒有要小下來的意思,便將心一橫,抓緊背簍,匆匆衝進大雨之中。
他自然知道她為什麼這樣急著離開。
妻子的死,已成了聞人歌的心魔,這些年來,他為心魔所累,修為大減,身體也漸漸病弱起來。青石花是治病的良藥,隻在這些日子,開在不周山的山崖之上。
雨不知什麼時候才會停,青石花的藥效卻隻在花開之後的一時辰之內。
無論暴雨有多急,她都必須離開這避雨的山亭。
“我要走了,你也不要在這裡呆太久,山上還是太冷了。”她回過頭來,胡亂衝希夷擺了擺手,“回頭見!”
“把傘帶走。”希夷開了口,“我不需要。”
“留給你了!”她急匆匆地衝下亭子,撞進了瓢潑大雨之中,“你比我更不能淋雨!”
希夷凝視著她的背影,許久都沒有說話。
那道纖細的人影,隻一瞬間便被暴雨吞沒了。
山路濕滑,雨疾風驟。
她匆匆行走在泥濘的青石小徑上,漸漸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而他始終坐在那裡。隻是靜靜地看著,看著她走入風雨如晦的命運之中。
直到再也看不見為止。
一如既往,他什麼也沒有說,也什麼也沒有做。
他曾經想要讓她留在這方遠離喧囂與風雨的亭子裡,但是,她拒絕了。
對那少女來說,她還有許多許多要做的事。要為義父送藥,同伴和朋友在等著她,她所傾慕的少年也在山下……所以,即使前方風雨如晦,她也還是闖入了雨幕之中。
她沒有留下來。
她一次也沒有回頭。
而他——他也隻是看著。
一直一直,都那樣看著。
所以時至今日——他依然被困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