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內, 寶珊如坐針氈。
慕時清為官家斟茶後,又要為寶珊斟茶,寶珊哪受得起, 立馬擋住盞口。
小姑娘小心翼翼的神情,讓慕時清感到一陣心亂,他放下茶壺,不動聲色地調整氣息, 可心臟還是有些難受。
官家沒有發現慕時清的異常,問向垂眸的寶珊, “今年大多了?”
“快十六了。”
連她自己都說不清自己的月份, 隻有一個不清晰的記憶。那年生辰,她吃到了母親親手煮的雞蛋和麵條。
官家執起茶壺,為慕時清斟了一盞, 但目光還是落在寶珊身上, “你離開緗國公府, 是去尋家人嗎?”
寶珊搖搖頭, “民女沒有家人。”
即便有一個養母, 也再不想相見了。養母給予她的,除了打罵和管教, 就隻剩下教她如何當好一個奴仆。
沒有家人, 還要逃出緗國公府, 這讓官家很是不解, “你可知, 外麵的生活遠比你想象的艱難, 不說處處算計, 也是人心難測, 你這相貌, 若是沒有傍身的本事,很難安身立命。”
這種勸言,寶珊不止聽過一次,以前在趙氏身邊時,時常聽人勸說想要贖身的婢女。
“民女知道。”
“知道就好,路是自己選的,堅持走下去吧。”官家讓人遞過來一個錢袋。
寶珊擺手,“民女不能收。”
侍衛白一眼,語氣有點凶,像是在訓斥寶珊不識好歹,“這是貴人的賞賜,豈有不要的道理。”
看小姑娘被嚇得不輕,官家輕笑一聲,“住天字號房不得多花銀子?行了,拿著回屋吧,路上小心些,不要輕易相信旁人。”
寶珊如釋重負,起身行禮後轉身就走。
官家敲敲桌麵,“拿著。”
不能惹貴人生氣,寶珊抓起錢袋,提著裙子跑上旋梯,一進屋就被慕夭拉住。
“快跟我說說,官家跟你講什麼了?”
寶珊如實敘述一番,拎起錢袋,“這是官家賞的。”
慕夭毫不客氣地扯開錢袋,“嗷”了一聲,捂住嘴,“官家果然出手闊綽。”
裡麵裝的全是真金白銀。
這袋錢成了燙手山芋。
慕夭比寶珊膽子大,把錢袋塞進包袱裡,“反正是賞賜,又不是偷的,不必心虛。”
兩人又趴在窗縫前,偷瞄樓下的情況。
聊了小半個時辰,官家拍拍慕時清的手背,“先生此去遊曆,彆太久,趕在除夕前回來,陪慕相熱鬨熱鬨。”
宰相府人丁興旺,不差他一個,但官家的話合情合理,慕時清點頭,“會的。”
“那就好,到時候,朕在宮中設宴,先生也要到場。”
“好。”
兩人攜手走到客棧門口,身後跟著眾多侍衛。
明日還要早朝,慕時清沒有多留官家,與之道彆時,斟酌許久,還是沒有說出口。
站在開滿薔薇的花牆前,目送車隊離去,慕時清掩在衣袂裡的手漸漸收成拳,平靜的眸光也不再毫無波瀾。
等他進了客棧,才發現桌子上平放著一個包裹,打開一看,裡麵是幾身衣衫,還有一枚禦賜腰牌,有了這枚腰牌,可隨意下榻在各地的驛館。
收好腰牌之際,餘光瞥見兩抹身影步下旋梯,其中一抹身影讓慕時清愣了一下。
自己的侄女慕夭。
慕夭撲過來,抱住男人手臂,“怎麼這麼巧,二叔也要南下嗎?”
看她誇張的樣子,慕時清就知道她早已發現了自己,“你可讓你爹好找啊。”
知道二叔不會把自己綁回去,慕夭語氣略帶撒嬌道:“我還沒去過二叔說過的那些名勝呢,怎麼能這麼早嫁人!”
二叔南下能有什麼事?除了尋找邵家小姐,就是遊曆山川河流,慕夭臨時改了主意,與其她們三人遊曆,不如跟著二叔一起,還省了規劃路線的精力。
若是二叔不帶著她們,她就耍賴,反正她這輩分的兄弟姐妹裡,二叔最疼她。
慕夭開始對著慕時清耍寶,非要慕時清帶她們一起走。
慕時清蹙著眉頭扯開她的手,她就再梏住,嬉皮笑臉地說著軟話。
看著這樣相處的叔侄,寶珊隻有羨慕的份兒,能得這樣的長輩寵著,是種怎樣的體驗?
最終,在慕夭的軟磨硬泡下,慕時清答應帶著她們遊曆一段時日,也僅限於一段時日。他是孤獨的隼,習慣獨自翱翔。
客棧外時不時傳來狼嚎,還依稀聽得見犬吠,可客棧外麵除了幾輛停靠的馬車,再無其他。午夜時分,食客們全都回了客房,店小二一邊用抹布擦桌子,一邊打哈欠,心想今晚應該沒有客人上門了,“掌櫃的,要不要關門?”
掌櫃也在賬台前打瞌睡,聞言點點頭,“關上吧,應該沒人了。”
店小二走到門前,剛拿起門栓,忽然發現草叢裡出現了一雙雙發光的眼睛。
“狼...掌櫃的,有狼...”店小二嚇得退進屋裡,不敢大聲講話,怕激怒“狼群”。
一聽這話,掌櫃立馬清醒,“快關門。”
店小二哆哆嗦嗦去合門板,正當門板即將閉合時,一隻戴著玉扳指的手從外麵按住了門縫,“住店。”
不等店小二用力,陸喻舟一把推開門扉,慢慢走進來。隨著他邁進門檻,那些發亮的眼睛隨之現形。
仔細一看,掌櫃和店小二才鬆口氣,原來是獵犬。
店小二撫著胸脯道:“客官怎麼帶了這麼多狗啊?”
脫去薄氅,陸喻舟向上打量,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問道:“你們這裡住店,需要登記路引嗎?”
“這是官府的要求,小店一直照辦。”
陸喻舟又道:“可有一名叫慕夭的女子入住?”
賣身契沒有印戳,換不了路引,寶珊若想住店,要麼使用假身份,要麼扮作慕夭的婢女,為了方便起見,後者的可能性大一些。
那會兒有官家的車隊在,陸喻舟不便進來尋人。途中遇見山匪時,聽禦前侍衛稟告說,官家是來跟慕先生告彆的。
適才潛伏在暗處,隻瞧見官家離開,說明慕先生還在客棧內。
方圓幾裡,隻有這一家客棧,陸喻舟並不認為慕先生與慕夭是商量好的,再來這裡彙合,但官家的動靜鬨得不小,慕家叔侄定是已經碰過麵了。
他不確定慕先生是會向著自己的侄女,勸他放棄寶珊,還是袖手旁觀,但以慕夭磨人的本事,慕先生多半會偏袒她。
若慕先生出手阻攔,出於師徒之禮,他也要給恩師這個麵子,畢竟寶珊隻是他的侍女,而非妾室。
然而,他的心裡是不情願的,費了這麼力氣,不就是要把那個出逃的小姑娘帶回去麼。
而且,在沒查明寶珊的身世前,他不會讓寶珊接觸到官家和慕先生,這裡麵有旁觀者的冷靜分析,也有當局者的一點私心。
作為旁觀者,他知道官家和慕先生都沒放棄尋找邵家小姐,若是把寶珊誤送到其中一人身邊,很可能給她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慕先生還好,即便寶珊不是他的骨肉,他也不至於傷害寶珊,可反之呢?
官家向來心狠手辣,倘若讓他知道邵家小姐為情敵生了孩子,是否會大發雷霆遷怒寶珊呢?
想要解開身世之謎,就要探知當年與邵家小姐有過肌膚之親的男人是誰,而更複雜的情況則是,三人陷入了不可解破的情感糾葛中。
當年的事,長輩們絕口不提,也沒人完全了解。
次之,作為當局者,他不想把寶珊送回邵家,一旦送回,必將引起官家和慕先生的注意。
出於私心,他也不想那麼做。
寶珊是他的。
這種奇怪的占有欲一度使他感到迷惑,直到現在也理不清自己為何會對寶珊這麼偏執。
天字號房分東西兩間,寶珊和慕夭睡在東臥,齊冰自己睡在西臥,東西臥房之間隔著寬敞的客堂和湢浴。
風吹窗欞發出咯咯聲,寶珊睡得不□□穩,夢裡有一個女子被人鎖在金碧輝煌的屋子裡,她看不清女子的臉,但感覺那女子很親切,像自己的娘親。
咯吱。
門開了,一個高大的男人走了進來,女子求他放過什麼人,男人勾起她的下巴,沉聲道:“拿自己來換。”
“砰!”
窗戶忽然大開,呼呼的夜風灌了進來,寶珊驚坐起來,目光有些呆滯,窗子的咯吱聲打斷了夢境,她依稀感覺夢裡的女子沒有答應男人的要求。
身旁的慕夭翻個身背對她,哼唧幾聲。
寶珊趿上鞋子去關窗,忽然感覺院子裡閃過幾道暗影,待仔細去看,又空空如也,正當她陷入疑惑時,身後悄然逼近的身影捂住了她的嘴。
“唔......”
後背貼在某人的胸膛上,寶珊嚇得頭皮發麻,身體無法動彈。
陸喻舟單手捂住她的嘴,另一隻手圈在她的細腰上,俯身靠近她耳畔,“臨走之前,一聲招呼都不打,當緗國公府是什麼地方?”
當他陸喻舟是什麼人?
深夜寧謐,還能聽見小黃狗的夢囈,安靜的有些可怕。寶珊不知他是點了迷香進來的,還是堂而皇之進來的,但對她都是不利的。
陸喻舟低笑,“現在跟我出去,以免誤傷。”
寶珊被男人一步步往外帶,每走一步都心急如焚,當兩人走出客堂時,西臥突然飛撲過來一道身影,清瘦玲瓏,刀法極快,直逼陸喻舟而去。
說時遲那時快,陸喻舟摟著寶珊的腰轉了半圈,避開襲來的唐刀。
唐刀開鞘,鋒利無比,割破了陸喻舟抬起的衣袂。
陸喻舟輕推開寶珊,拔出腰間佩刀,與齊冰過起招。刀刃相交,打破了夜的沉寂,隔壁住客又一次罵咧咧拉開門,當瞧見一群黑衣護衛時,嚇得縮了回去。
慕夭也被動靜吵醒,猛地彈跳起來,拔出一把短刀跑了出來。
被陸喻舟壓住刀刃,齊冰大聲道:“這裡有我,你們先走!”
慕夭抓起寶珊手腕,奮力跑向窗前,作勢要跳下去。
陸喻舟眸光一冽,不想戀戰,佩刀狠狠劃過齊冰的唐刀,吩咐下屬道:“交給你們。”
說罷,抽離開來,幾個健步逼近另外兩個姑娘。
慕夭剛將寶珊推到窗框上,就被陸喻舟以刀柄敲暈,兩眼一翻倒在地上。
陸喻舟拽住寶珊後領,把人拖進屋子裡,“三樓也往下跳,瘋了不成?!”
門口還在打鬥,齊冰的功夫不是吹的,她突破重圍,朝陸喻舟襲來,可陸喻舟的扈從也個個訓練有素,並非山匪能比,很快又將她包圍住。
此時的客棧內,議論說此起彼伏,二樓和一樓的住客全都走出房門向上觀望著。
“砰!”
齊冰被人堵到廊道的欄杆上,後背狠狠撞了一下,她麵不改色地躍上欄杆,在空中翻個跟頭,落在扈從們的身後,卻被獵犬堵在了門外,“汪!”
獵犬目光凶狠,露出尖利的牙齒。
這時,東臥躥跳出一隻小黃狗,衝著獵犬“汪汪汪”起來,氣勢上完全不輸給個頭比它大十多倍的獵犬。
外麵看熱鬨的住客太多,陸喻舟打橫抱起寶珊,大步走進東臥,反腳帶上隔扇,將寶珊丟在軟軟的大床上。
臥房逼仄至極,寶珊坐在床上仰頭盯著男人,戒備之意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