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嫗被大黃狗撲倒在廂底,手掌傳來疼意。
見狀,車夫嚇得忘記停車,握著馬鞭鑽入車廂,一下下鞭撻著大黃狗的頭,打得大黃狗頭破血流,可大黃狗還是緊緊咬著老嫗的手。
阿笙從未見過這般殘忍血腥的場麵,哆嗦之餘,不忘用頭狠狠杵在車夫的腿上,不準他傷害大黃狗。
車夫一發狠,把他丟在車尾,阿笙軲轆一圈,差點墜下去。
不遠處,正在前往下一座堤壩的陸喻舟一行人,發現了一輛無人駕駛的馬車正狂奔在郊野上,他們紛紛蹙起眉頭,還隱約聽見馬車裡傳出老人的叫嚷,以及小孩子的哭聲。
幾人沒做他想,不約而同地縱馬追去。
陸喻舟跨坐的是千裡馬,猶如馬踏飛燕,甩開眾人,直奔駕車的馬匹而去。當挨近車轅時,曲膝踩住馬鞍,終身一躍,落在前廊上,拽住韁繩,用力一拉。
馬匹嘶鳴著停下來,車廂劇烈晃動兩下,歸於平靜。
陸喻舟抬手吹聲口哨,黑色千裡馬掉轉腳步,噠噠噠來到馬車前。其餘人相繼趕到,副官掀開簾子查看情況,卻見一條大黃狗用身體護著一個白胖的小童,而另一邊,車夫正護在老嫗麵前,用腳蹬著大黃狗的臉,防止它齜牙。
“怎麼回事?!”對著車夫,副官語氣頗凶地問。
對方個個衣冠楚楚,一看就不好惹,車夫點頭哈腰道:“啟稟官爺,小人帶著阿娘和兒子趕路,家裡的大黃狗突然發癲,傷了阿娘,這才造成混亂。若擾了官爺的車駕,還請見諒。”
為了證明大黃狗發癲,老嫗晃了晃血淋淋的手,“還望官爺行個方便,讓我們儘早回城處理傷口。”
沒等副官接話,陸喻舟走到後廊前,眸光淡淡地凝著車夫,“路引。”
車夫趕忙掏出路引,雙手呈到陸喻舟麵前,“請官爺過目。”
副官接過去,查看後朝陸喻舟點點頭。
路引沒有問題。
車夫趕忙趁熱打鐵,道:“我們都是良民。”
陸喻舟麵色未霽,轉眸看向大黃狗,三年時光,大圓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喜歡趴在床底亂咬鞋子的小黃狗,陸喻舟沒有認出它,隨即看向被大圓護在角落的小團子,“出來。”
大黃狗傷得太重,阿笙一邊抹眼淚一邊看向外麵,嗚咽道:“叔叔救我......”
這是孩子發自心底的呼救,令人動容。
這一聲“救我”讓車夫啞口無言,老嫗穩住心跳,呶呶不休地說著自己是孩子的阿婆。
陸喻舟目光梭巡在三人身上,問向車夫:“這娃娃是你的親生子?”
車夫木訥,被老嫗用胳膊肘杵了一下才道:“是,是小人的孩子。”
“長得並不像。”
誰也沒規定過,父子長得一定像啊,車夫樂道:“那要這麼說,小人看著,犬子跟官爺長得倒有幾分相像。”
副官眼一橫,“大膽!”
車夫襟口,不敢再講話了。
阿笙撅著屁股,從大黃狗的身側爬出來,伸出小肉手拽住男人霜白的衣袂,“叔叔救救阿笙和大圓。”
大圓?
陸喻舟攏眉,記憶深處,那女子養的小黃狗也叫大圓,當初他還覺得這個名字不合適那隻啃鞋的狗子,可那女子非堅持,說凡事講究一個團團圓圓,他也就由著她了。
斜睨衣袂上的小胖手,陸喻舟輕輕掐住他的手腕,“鬆開。”
阿笙立馬張開五指,胖胖的手背上顯現四個小肉坑。
已有許久沒有見過這麼小的手了,陸喻舟戳了一下阿笙手背上的肉坑,抬眸道:“你叫什麼名字,家住哪裡?”
一聽到“家”,阿笙用手背抹眼淚,小小的心海卷起不小的波濤,哭聲漸漸大了起來,可他不知道怎麼形容自己的家,也已分不清方向,哪裡知道如何指路。
小肉團子哭得一抽一抽,惹人憐惜,欽差們看不下去了,忿忿道:“這孩子一看就是書香人家養出來的小公子,肯定是被這對母子拐到手的!”
聞言,車夫和老嫗立馬為自己辯解。
陸喻舟覺得聒噪,單臂抱起阿笙,走向千裡馬,吩咐道:“帶他們去官府。”
副官頷首,“諾。”
阿笙趴在男人肩頭,指著馬車裡的大黃狗,“大圓。”
也幸好,他能咬清“圓”這個字。
陸喻舟把阿笙放在馬鞍上,自己也翻身上馬,坐在阿笙身後,雙臂圈住小小的孩童,“放心吧,會有人照顧你的狗。”
說罷,一夾馬腹,朝城池方向行進。
春風灌入脖頸,阿笙往後縮了縮,小小一團根本坐不穩,雙腿內側還被馬鞍硌破了皮。
陸喻舟感覺胸前被一個小團子拱來拱去,低頭問道:“冷?”
怕不愛笑的叔叔丟下自己,阿笙直勾勾地盯著前方,噘起嘴又抿住,抿住又噘起嘴,糾結至極。
第一次坐馬鞍都會硌得慌,兩歲多的小家夥能隱忍到這份兒上已是不易,陸喻舟停下馬匹,翻身下馬,將他抱下來,“腿疼?”
阿笙又疼又困,揉眼皮道:“我要娘親。”
孩子一餓一困,必然會找娘親,陸喻舟抱著他看向茫茫郊野,“你忍一忍,明早我帶你去衙門尋人。”
這個叔叔一點兒也不溫柔,語氣冰冰涼涼的,阿笙有點怕他,眨巴著睡眼,不敢頂嘴。
孩子坐不了馬鞍,陸喻舟從褡褳裡取出一件長衫,當作綢緞,將阿笙綁在自己背上,牢牢打了一個結,“睡吧。”
他跨上馬鞍,偏頭看向背後,“彆怕,沒人會傷害你。”
說罷,一甩馬鞭,驅馬去往下一座城池。調查堤壩的事迫在眉睫,容不得耽擱,陸喻舟想連夜處理完手頭的事,再幫小家夥找家人。
阿笙困的眼皮打架,趴在男人寬厚的背上,潛意識裡形成了安全感,頭一歪睡著了。
小孩子入睡真是快,陸喻舟有點好笑,加速了行進。一行人來到下一座堤壩,實地考察後,直接去了城中驛館休息。等到忙完,已是月上中天,而阿笙一直趴在陸喻舟身後睡熟,很讓人省心。
忙碌一日,陸喻舟也有些疲乏,起身走到湢浴內,解開胸前的係結,將小家夥橫抱在臂彎。
阿笙睡得昏天暗地,小腦袋瓜耷拉在一側,軟乎乎的像團棉花。
陸喻舟將他平放在春凳上,還給他鼓鼓的小肚子上搭了一條毯子,之後褪下衣裳,跨入浴桶。
氤氳水汽中,男子冷白的膚色透著一股禁欲氣息,而健碩的肌肉又透著欲,兩種美感融合在一起,映入阿笙漆黑的瞳仁。
睡醒的小家夥爬起來,傻愣愣盯著浴桶裡的男人,哇了一聲,他沒見過成年男子光膀子。
聽見動靜,陸喻舟輕瞥一眼,麵無表情道:“等我一會兒。”
阿笙胖的沒腰,挪動一下小身板,皺起了眉,卻還是聽話地坐在春凳上。等陸喻舟更衣絞發後,才發現小家夥尿□□了。
俊冷的眉眼溢出詫異,陸喻舟捏下眉骨,生平第一次遇見這麼棘手的事,可看著小家夥害羞的樣子,又覺得好笑。
行吧。
他掐住阿笙腋下把人拎起來,抱到恭桶上,“坐好。”
阿笙打了個激靈,終於舒服了。
在湢浴又忙活了兩炷香的時間,陸喻舟才終於空閒下來,單手抱著阿笙走到床前,他沒跟這麼小的孩子相處過,不知道對方的理解能力如何,試著解釋:“今晚先住在這裡,明日一早,我帶你去找家人,嗯?”
能理解嗎?
阿笙嘴一咧,夜越深越想娘親。
沒管他的小情緒,也怪他太過安靜,陸喻舟直接把人塞進薄被裡,自己和衣躺在一側,吹滅了床頭的燭台。
屋裡陷入濃鬱的黑,迷迷糊糊的阿笙習慣性地往“娘親”懷裡鑽,小手摸著“娘親”的臉蛋。
被擾得無睡意,陸喻舟睜開長眸,掏出一顆夜明珠放在枕邊,靜靜看著阿笙,雖沒怎麼接觸過孩子,但二房、三房都已添了新丁,小孩子哭鬨是常事,不愛哭鬨才罕見。
怎樣的人家才會養出這麼隱忍的孩子?
後半夜,阿笙蹬了被子,一條小短腿搭上男人的腰,卻因腿太短又收了回去,隨即在床上劈了個叉,占據了大半的地方。
孩子體柔,彆說劈叉,高抬腿都不是難事,陸喻舟歎口氣,挪到了床沿。被攪了睡意,又忽然想起,傍晚時忙得忘記用膳......
自己餓一頓無礙,可小孩子不行。無奈之下,他起身披上外衫,走到門口傳膳。
副官送來夜宵後,小聲道:“相爺休息吧,卑職去喂那個小娃子。”
“我來吧。”
陸喻舟將炕幾搬到床上,又將飯菜一一擺盤,之後坐在床邊看著熟睡的阿笙,抬手推了推他,那手感就跟搓麵團一樣柔軟。
阿笙被擾醒,一聞到飯香,肚子很配合的咕嚕咕嚕叫起來。他爬起來,盯著清淡的飯菜舔了舔嘴,甭管色、香、味如何,能填飽肚子就行。
陸喻舟遞上勺子,“自己會吃嗎?”
阿笙彆扭地握著勺子,舀起一勺蔬菜粥送入口中,舌頭被燙到,伸出舌頭“哈”了一口氣。嫌粥太燙,就用舌尖一下一下舔著上麵的湯水。
看著臉快埋進碗裡的阿笙,陸喻舟搖搖頭,接過他手裡的勺子,試著喂飯。
阿笙靦腆一下,羞赧地張開嘴,又怕燙到,於是對著勺子吹了幾口氣,才含住那勺粥。
安靜地喂完一碗粥,陸喻舟拿起自己的碗筷開始進食,見阿笙躺回被窩,淡淡道:“消消食再睡。”
可話音未落,阿笙已經睡著了。
陸喻舟靠在床柱上,緩緩閉上眼,雖說這個孩子很乖,但帶一天孩子是真的累。
這邊安靜了,另一邊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寶珊從未想過,在阿笙長大前,會與之分開這麼久。她和齊冰守在衙門裡,一直在等著阿笙的消息。
齊冰自責不已,若非去追獵隼,怎會把孩子一個人扔在府中,結果,獵隼沒追到,孩子也丟了。
衙役回來時,帶回一個消息,說有目擊者瞧見一名老嫗將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公子帶上了馬車。
這話一出,寶珊腦子轟隆一下,身形不穩地晃了晃,要不是被齊冰扶住,怕是要暈厥了。
衙役寬慰幾句,說是先等等消息,說不定天亮就能得到孩子的下落了。
寶珊哪能等到天亮,當晚就帶著齊冰和兩名暗衛出城尋人,可曠野廣袤,去哪裡尋找?
四人分為兩路,寶珊和齊冰一路,乘坐馬車直奔下一座城池,幸好兩座城池離得不遠,趕了兩個小時的路就到了。
按照目擊者的形容,寶珊試著向守城士兵形容起老嫗的相貌。守城士兵搖搖頭,“沒瞧見,你去城中衙門打聽吧。”
接受了士兵的建議,兩人去往衙門,卻沒有未打聽到任何關於拐賣幼童的消息。
望著冥冥夜色,寶珊心裡不隻焦急,還有些崩潰,在失去慕夭後,她已經承受不起這樣的打擊了。
齊冰扶著她的手臂,同樣陷入了迷茫。
兩人在城中尋覓著,想著尋覓完這座城,再趕去下一座城池,大不了就一座接一座的找,一定能找到。
城池不大,兩人約了彙合的地點之後,就分開尋找了。幾個時辰過去,寶珊又累又渴,當瞧見一條蜿蜒的溪流,立馬走了過去,掬起一把水洗臉。
一想到阿笙可能已經落入歹人之手,被賣去了很遠的地方,她就心如刀割,做了母親後才知,孩子的安危比自己的命都重要。
正當寶珊蹲在溪邊崩潰抽泣時,天邊出現一抹曙光。
天亮了。
也就是在這時,一匹黑色千裡馬馱著一名白衣男子從溪邊經過,男子的身上係著繩子,一個小團子正趴在他背上恬靜的睡著。
男子是要去往衙門為小團子備案。
掛在睫毛上的淚還未乾,寶珊聽見馬蹄聲,稍稍抬眸,美眸驀地一瞠。
阿笙!
曙光還未徹底撥開雲霧,天色暗沉,寶珊的視線全部聚集在阿笙身上,沒注意背著阿笙的男子是誰,出於母親的本能,她奮力跑過去,擋住了男子的道路,質問道:“你拐人骨肉,心裡不愧疚嗎?!”
昧旦之時,靛藍的天色將明未明,陸喻舟凝睇著攔馬的女子,清潤的眸光一冽。
是她。
與此同時,寶珊也微微一怔,怎會是他?
兩年未見,荏苒中的他們沒怎麼變化,又似乎哪裡不一樣了。
就在這時,男人背後的小團子睜開了睡眼,頭腦還不清醒,以為自己正躺在娘親的懷裡,小嘴一彎,道:“娘,阿笙夢見爹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