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門口傳來的動靜,陸喻舟沒有回頭,站在麵盆架前淨手。
寶珊走到他身側,“可以說了嗎?”
陸喻舟扯下帨帕,擦掉手上的水珠,並沒有要開口講話的意思。
說來可笑,明知道他將對付朝中對手的手段用在了自己身上,自己卻還是走進了他的“網”中。
“大人到底要怎樣才肯說?”
陸喻舟走到屏風後,不疾不徐道:“寬衣。”
他自認是一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在緗國公府那樣一個深宅大院中,良善會成為人的軟肋,會被狠狠扼住喉嚨。但他並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從出生就乖戾的人,他的溫和終止在被趙氏派人推下深井那晚。
那一年,他才十三歲。
若不是連日的暴雨讓井中積了水,隻怕他早成了孤魂野鬼。
被人從井裡撈出來後,他多處骨折,太醫說,稍有疏忽就會殘疾。他拖著重傷,控訴趙氏的惡行,卻因找不到證據,被父親狠狠摑了一耳光。之後,他昏昏醒醒持續了半月有餘,等徹底康複時,他的父親和弟弟都已被趙氏哄得服服帖帖,話裡話外是對趙氏的維護。
他忍著病痛去了外祖父家,想要得到他們的關心和信任,外祖父卻因不想得罪屹安王府,將他打發了回去,還告訴他不要再起幺蛾子。
自那天起,十三歲的少年再沒有登過外祖父家的大門,如今請也請不去。
也是從那時候起,他明白了兩個道理,親情如涼水、凡事不可讓。
如今,之所以不動趙氏,並非因為屹安王府,也並非因為趙氏的皇族身份,而是......
他要讓趙氏在緗國公府的深宅大院中凋敝,一點一點品嘗腐爛的滋味。
卑劣嗎?惡毒嗎?
陸喻舟靠在屏風上,低眸看著為他寬衣的女子,唇畔浮現一抹陰鷙的笑,是那種被深藏在骨子裡,見不得光的冷笑。
也是他的另一麵。
風光霽月的汴京第一公子早死在了那口深井裡,此刻的他,不過是一個寡淡無情、偏執可怖的惡靈。
母親的“病逝”尚且還未搜集到足夠的證據,又何談去替彆人查得身世。但他也沒有不聞不問,還是暗中調遣了下屬去詳細搜尋當年的蛛絲馬跡,但他的心裡是不平衡的,救贖她的同時,她反關心過他嗎?!
恩師的情固然該還,可下屬搜集的全部音塵都指向,寶珊極有可能是官家的骨肉!
若是真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確定寶珊是官家的骨肉,自己是該隱瞞恩師一輩子,讓他抱著對邵家小姐純粹的愛度過一生,或打破他的念想,殘忍地告訴他,他的心上人給彆人生過孩子?
但搜集的音塵不能確定,當年官家將邵家小姐禁錮在東宮那些日子,有沒有逼她臣服,亦或是,她為了心上人,主動向官家投懷送抱。
可官家做太子時,常以暴戾威懾對手,登基後,是歲月磨平了他的棱角,讓他看起來親和不少。要是以當年的視角分析,官家碰了邵家小姐的可能性很大。
往事種種,想要徹底明了,還是要找到邵家小姐。
不過,搜集的音塵也不是毫無用處,其中最鮮明的一點便是,官家對恩師起過殺心,邵家小姐因為要保護心上人,才與官家達成協議,選擇遠走他鄉。
這些音塵,是下屬從當年的幾名東宮侍從的口中得知,這些人因為年紀大都已離開了皇宮,僅是尋找他們,就耗費了一年多。
沉浸的思緒中斷在腰封脫落那一刻。
陸喻舟忽然扼住她的細腕,將她拽向自己,“就你這性子,能在宮裡呆上多久?”
深深宮闕,讓多少城府深沉的人成了孤魂。以寶珊軟糯的性子,即便有帝姬這個身份,也會被人早早的算計至死吧。雖說她能在緗國公府自保,但又怎麼跟宮裡的腥風血雨對比呢。
聽得這句突兀的問話,寶珊轉了一下手腕,努力辨識著他話裡的重要暗示,“大人的意思是,我的身份與宮中之人有關了?”
還是有點機靈勁兒的。
陸喻舟冷笑,“你想與宮中之人有關嗎?”
“我想不想並不重要,”寶珊抽回手,感覺腕部火辣辣的疼,“我想聽的是真話。”
“若真話不如你所願呢?”
寶珊揉著手腕,自嘲地道:“總比不知自己姓氏好吧,大人是含著金湯勺出生的,被眾星拱月,當然不懂生存在淤泥中的我是如何一個人挨過來的。”
眾星拱月嗎?這四個字聽得無比諷刺。陸喻舟沒有提自己少年的經曆和心境,拍拍她的臉蛋,“你看到的未必是真,世間不是隻有你一人在默默承受著孤獨。”
話題扯遠,寶珊無心與他比較誰更孤獨,催促道:“大人該說了。”
“我為何要告訴你呢?我們是何關係?”
寶珊氣得想打他,堪堪忍住惱意,“不說算了。”
說罷,提步離開,被男人拽住胳膊,按在屏風上。屏風上繪著一幅雲霧白鶴圖,從陸喻舟的角度看去,那隻白鶴就好像站在了寶珊的肩頭上。
後背被硌了一下,寶珊攏眉,氣得小臉發白。
陸喻舟露出一抹罕見的劣笑,打破了他翩翩的外表,又說出了那句讓寶珊記憶深刻的話:“世間沒有白占的便宜,你要拿什麼跟我交換?”
若非被他誆了多次,已經吃了教訓,寶珊真就信了他會與她誠心交換條件。
“我有什麼能跟大人交換的?”寶珊忽然一改被動,踮腳摟住他的脖子,將他拉低,與自己平視,“還是說,大人在等著我說出那句‘拿我自己做交換’?”
沒想到她會忽然散發媚態,陸喻舟心裡煩躁,她這副媚態也曾儘展在另一個男人麵前嗎?
答案是肯定的。她都給人生了兒子,怎會可能對丈夫冷若冰霜。
寶珊歪頭盯著他,紅唇翹起一抹嘲諷,素手輕點男人心口,“說到大人心坎兒裡了?”
陸喻舟哂笑,剛要摟住她腰肢,就被她偷襲了下。
可惜經過上次的教訓,陸喻舟早有了防備,在她曲膝抬腿的瞬間,一把勾住她的腿彎,將她壓在屏風上,“知道兔子戲耍獵人的下場嗎?”
寶珊掙不動,索性靠在屏風上,“陸喻舟,你是我見過最道貌岸然的人。”
陸喻舟掐住她頜骨,上下打量她,“柔橈美人,君子好逑。”
“你是君子?”
陸喻舟輕笑,貼著她耳畔道:“衣冠土梟也好逑。”
言罷,在她凜若秋霜的目光下,以唇封緘,吻得她措手不及。
女子唇上的清甜亦如記憶深處飲過的甘泉一般可口。
事情沒打聽清楚,又白白被欺負,寶珊抬起粉拳掄在他側額上,力道不小,打得男人眼前發白。
陸喻舟捂住太陽穴,陰冷地看著動手的女子,這一拳沒有消去心中的旖旎,他拽住她的手臂,又扣住她掄過來的另一隻手,將人控製住,“像你說的,拿你自己換,我將我知道的全都告訴你!”
對方的手勁兒太大,寶珊掙不開,仰著俏臉質問道:“你的話能信?”
“你不信我,為何進來?”陸喻舟俯身,那股玉蘭香似能讓人上癮,也讓他意識到,這三年,他從未忘過她,一直惦記在心裡,想要占有。
男人眼瞳愈發黑沉,寶珊知道,自己將他惹怒了,再這樣下去,怕是隻有吃虧的份兒。寶珊閉閉眼,試著讓自己保持冷靜,“好,我再信你一次,你告訴我實情,我...隨你處置。”
最後幾個字,聲音小的,幾乎聽不到,但陸喻舟聽到了。
還真是能屈能伸,陸喻舟忽然發現自己不是很了解她,又覺得她本就是這樣,要不然怎麼在緗國公府獨善其身的呢。
他將她抱到放置換洗衣衫的長幾上,雙手撐在她兩側,緘默半晌,淡淡道:“你可能是官家的女兒。”
即便有這種猜測,寶珊還是心尖一糾,“何以見得?”
“你的玉佩。”陸喻舟的指尖來到她的鎖骨處,輕輕一勾,將那根係著玉佩的紅色從側襟中勾了出來。
色澤瑩潤的玉佩被男人撚在指尖,“這塊玉佩,跟官家的那塊幾乎一樣。我發現端倪後就開始著手調查,後來在前東宮的幾名老侍從的口中,得知了當年的部分真相。”
之後,他將事情如實敘述了一遍。
聽完他的話,寶珊愣坐在長幾上,不解地問道:“東宮侍從說,玉佩是一對?”
“嗯。”
“可我今早瞧見,官家的腰上本就係了一對。”
在男人略顯錯愕的神情下,寶珊也將自己從官家那裡聽來的話原原本本敘述了一遍。
兩人對視後,又都移開視線,陷入各自的思忖中。
陸喻舟思量時,習慣用手指敲打桌麵,那一聲聲像鼓點的敲打聲消弭時,男人得到了兩種猜測。
若寶珊這枚是假的......
陸喻舟隨即否定了這種可能,寶珊原本與皇室毫無乾係,不會有人願意花精力在她身上設陷。
若寶珊這枚玉佩是真的,那官家得到的另一枚玉佩就是有人刻意偽造的,目的是引官家來到此地吧。
之後呢?
刺殺?報複?敘舊?威脅?
這個始作俑者會是誰呢?
拉回思緒,陸喻舟摩挲著掌心,既然有人在背後謀劃,那就將計就計吧。
不過......
陸喻舟掐住寶珊的下巴,眼中依舊沒什麼溫度,“若是給你選擇,你想做誰的女兒?”
這個問題聽起來很幼稚,但確實問到了寶珊的心坎兒裡,寶珊毫無猶豫回答道:“先生。”
她想做慕先生的女兒,哪怕被笑癡心妄想。
陸喻舟低笑,倒沒有笑話她的意思,而是略帶了一些無奈,“我也希望。”
輕緲的一句話,讓兩人達成了共識。
陸喻舟不想讓慕時清因此事肝腸寸斷,寶珊不想認官家為父。
若“真相”不儘人意,那就將其封存吧,隱瞞下去吧。雖然有些對不住官家,但官家當年拆散鴛鴦,本就理虧在先。
陸喻舟扣住寶珊的後腦勺,提醒道:“無論真相如何,你都要留在我身邊,這是我們剛剛講好的。”
寶珊抿唇不語,剛剛是講好了,但他可以多次出爾反爾,她就不可以了嗎?
女子柔柔一笑,“好,成交。”
陸喻舟也回以一笑,隻是這笑好似不懷好意,他走到衣櫃前,從包袱裡取出一個荷包,扔給寶珊。
寶珊扯開荷包係帶,唇畔的笑瞬間僵住。
怎麼又有一枚一模一樣的玉佩???
看她皺起秀眉,陸喻舟不緊不慢道:“當初我從你脖子上扯下玉佩時,丟進了榻縫裡,後來,我發現官家的玉佩後,讓人仿了你這塊,以備不時之需。”
寶珊對比著兩塊玉佩,冷聲問:“到底哪塊是真的?”
陸喻舟抬手,撫平她的眉心,將荷包裡那塊按在她的掌心,“這才是真的,好好保管。”
寶珊瞪著他,“大人比我想得還要卑劣。”
“你會感激我的,”陸喻舟笑,笑不達眼底,“現在,我要你拿著假玉佩去見官家。”
*
客房外,阿笙緊緊握住侍衛叔叔的手,困得直晃。
見狀,侍衛解下刀柄放在一旁,將他抱起來,摟在懷裡,心思想著屋裡的倆人可真折騰孩子,瞧把孩子困的。
阿笙聞到一股陌生的氣息,有點不適應,皺了幾下鼻子,最終敵不過困意,歪在侍衛肩頭沉沉睡去。
“咯吱。”
房門被打開,寶珊喘著氣兒走出來,眼尾泛紅,唇瓣水潤,“麻煩了,多謝。”
她接過阿笙,抱著阿笙步下旋梯。
陸喻舟告訴她,官家強勢,最厭惡不聽話的臣子,今晚必然會派人過來查看,看他有沒有放她和阿笙離開。
是以,她要配合他演一場...苦肉計。
皎月盈盈,月光傾灑,投下寸寸柔情。
寶珊抱著阿笙坐在大堂內,燭火即將燃燼時,寶珊雙手合十,漸漸睡去,而懷裡的小團子卻是清醒的,仰頭望著娘親暴露在外的玉佩。
他用指尖刮著玉佩上的紋路,沒注意到朝他靠近的身影,等扭頭看去時,被來者捂住了嘴巴。
來者是禦前大太監徐貴,奉官家的吩咐,過來看看陸喻舟是否聽進去了勸說,放寶珊離開,沒曾想,竟在大堂裡看見了睡熟的寶珊,以及她脖頸上佩戴的...羊脂玉佩!
徐貴是官家的心腹,見過官家手裡的玉佩,此刻瞧見寶珊這枚,甚是震驚。深知這件事必須讓官家知道,他鬆開阿笙的嘴,想要叫人進來把母子倆帶走,卻驚動了二樓的侍衛。
侍衛問道:“什麼人啊?”
隨著這聲動靜,趴在桌子上睡著的驛工也清醒了,端著燭台走到徐貴身邊,“您是?”
徐貴亮出腰牌,壓著尖利的嗓子道:“咱家是宮裡的大總管,替官家過來辦事,噓,不許聲張!”
侍衛和驛工不敢再言。
徐貴走到門外,抬了一下手,等在外麵的轎夫抬著小轎過來,“公公請。”
徐貴指了指寶珊和阿笙,“扶他們娘倆上轎,不可鬨出動靜。”
恰巧這時,寶珊佯裝醒了過來,見眼前多出兩道身影,剛要開口,被對方抬手劈暈了。
一見娘親暈倒,阿笙哇一聲就要哭,再次被徐貴捂住嘴。
阿笙太小了,三人沒舍得對他動粗。
茫茫夜色中,轎夫抬著小轎,跟著徐貴急匆匆奔回另一間驛館。
等官家拿到寶珊的玉佩時,整個人陷入了沉默。
徐貴抱著哇哇大哭的阿笙,小聲問道:“官家,邵家小姐離開東宮十九年,這姑娘今年十**歲的模樣,會不會真的是......”
看官家的臉色,他不敢再猜測下去,抱著阿笙稍稍走遠。
官家將三枚玉佩放在一起,認真比對著,身為皇族貴胄,對玉的品鑒能力不差,但他的確沒看出三枚玉佩的差彆。而當年,邵婉的閨友親口說過,玉佩是一對,怎會多出一枚?
找不到邵婉,就隻能找到她的閨友季夫人來質問了,巧的是,季夫人就住在這座鎮上,是官家最不願見到的人之一......
官家喟歎一聲,閉眼道:“現在就去把方圓十裡內最好的玉石工匠帶到朕的身邊。”
徐貴匆匆離去,於寅時三刻帶著玉石工匠回來。經過品鑒,工匠篤定,寶珊那枚玉佩是仿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