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彌漫的江南小鎮上, 忙碌的人們回到府中,與家人敘起家長裡短,儘享枕穩衾溫, 哪像慕時清師徒二人, 在狹窄的小巷裡劍拔弩張。
修晳的男子單手撐在地上,嘴裡全是血水, 沒有一點兒讓步的意思,“先生打夠了嗎?”
慕時清知道陸喻舟是一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卻不知道他將這份卑劣用在了自己女兒身上。拳頭上的勁兒還未使完,慕時清揪起他,“你可還記得拜師時許下的承諾?你就是這麼回報為師的?”
沁如春風的男子即便發怒,也不會像地痞混混那樣爆粗口、講葷話,但迸發的戾氣不容忽視。
與慕時清的溫潤不同,陸喻舟如一匹被激發潛能的走獸,眼底的惙怛漸漸淡去, 轉而變得陰鷙, “先生打夠了為止, 但寶珊已經是弟子的人, 她這輩子都是。”
含著金湯勺出生的世子爺, 何時對女子執著過?慕時清不信他對女兒動了真情, 若真的動了真情,怎會舍得讓心上人做外室?不過是一時貪歡,不願意這麼快放手罷了。
府門裡, 阿笙反應過來,掙開小桃, 顛顛往外跑, 嘴裡不停叨咕著:“叔叔, 叔叔......”
跑至門檻前,一記記重拳映入漆黑的眼底,阿笙扁著嘴跑過去,抱住慕時清的大腿,“嗚嗚嗚,彆打陸叔叔。”
軟糯的童音撞擊著慕時清的心,使他拉回意識,低眸看向白胖的小團子。
他就是阿笙吧。
拳頭握得咯咯響,慕時清斂起怒火,閉眼呼吸,半晌,蹲在阿笙麵前,啞著嗓子道:“阿笙不記得外公了?”
繈褓裡,阿笙最喜歡的就是娘親和外公啊。
想到此,慕時清竟有些哽咽,抬起手試著觸碰他軟膩的臉蛋,可阿笙向後躲去,圓圓的臉上溢出對他的恐懼。
孩子眼裡的排斥不加掩飾,慕時清說不出是何感受,就像被匕首剜了心,生疼生疼的,“阿笙......”
哪知阿笙一扭頭,也不找娘親,直接撲進陸喻舟懷裡,“阿笙怕!”
他怕這個動粗的伯伯打自己。
陸喻舟單手抱起縮成團的阿笙,抬起另一隻手,比劃一個“請”的動作,“家醜不外揚,先生隨我進府吧。”
家醜?
慕時清鮮少地露出一抹譏笑,並沒打算進府敘舊,“把阿笙給我。”
一聽這話,陸喻舟就知道慕時清的選擇了,他寧願寶珊不嫁人,也不讓寶珊跟了自己。
懷裡的阿笙嚇的直哆嗦,抱著陸喻舟的脖子,小聲嘟囔著:“回府,回府。”
“阿笙。”寶珊走過來,將手輕輕搭在他的背上,“來,娘抱。”
阿笙下意識伸出手臂,靠向寶珊,陸喻舟卻不放手了,轉身走向府門,“先生請隨弟子進門一敘,否則......”
他停住步子,轉眸道:“你們帶不走阿笙。”
這話無疑是一種威脅,慕時清竭力讓自己保持冷靜,暗道:孽徒,孽徒!
兩人各懷心思,自然會談崩。陸喻舟向慕時清保證會迎娶寶珊過門,並把阿笙當作親生子對待,絕不會讓他受到流言蜚語的滋擾。
慕時清隻想冷笑,反問道:“若是當作親生子,會讓阿笙世襲國公府的爵位嗎?”
這話問住了陸喻舟,其他都好說,可世襲爵位是要得到朝廷審批的,加之家族長老的一致認可方能通過,阿笙是寶珊從外麵帶來的孩子,是絕無世襲的可能。
“爵位於我而言並不重要,我會儘心培養阿笙,讓他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至於爵位,我和寶珊還會有其他孩子,照樣可以世襲。”
陸喻舟真的不覺得爵位重要,想出人頭地,受朝廷重用,要具備過人的本事才乾,而不是空有頭銜。
可慕時清和他考慮的角度不同,且不說阿笙是寶珊和彆人的“私生子”,就拿寶珊的過往說事兒,注重門麵的緗國公府也絕不會容下一個做過婢女的世子夫人。
冷靜下來,慕時清沒打算再跟陸喻舟硬碰硬,既然陸喻舟要回宮複命,就無法將全部精力放在小宅這邊,這樣一來,想要帶走母子倆並非難事,隻是需要一些時間。還可以借用這段時日,跟小團子熟絡下感情。
這樣一想,慕時清也就沒有再去反駁。
察覺恩師不再動怒,陸喻舟讓小桃將小團子帶了過來,“阿笙,過來喊外公。”
阿笙拎著布老虎,躲在小桃身後,探出半個頭偷偷打量慕時清,黑瞳裡滿是疑惑。
慕時清也在打量阿笙,回憶起阿笙剛剛出生那會兒的場景,一轉眼竟都這麼大了。
那段時日,彆說是寶珊,就是他都感受到了久違的溫馨,一個小嬰孩讓他沉寂的心再次跳動。
身體稍稍前傾,慕時清朝出手,目光柔和,“阿笙,來外公這裡。”
常聽娘親念叨起外公,阿笙每日都盼著能與外公相見,可一想到這個伯伯動手打人,再看陸叔叔臉上的傷,阿笙就嚇得發抖。
看著孩子手裡的舊老虎,慕時清有點自責,來得匆忙,又聽說了寶珊做外室的事,一時間情緒激動,忘記給孩子帶手信了。他蹲下來,張開手,“讓外公抱抱好嗎?”
一旁的陸喻舟刮著茶麵,靜靜看著正在糾結的小家夥,對他點點頭。
得了男人的鼓勵,阿笙邁著小短腿走向慕時清,因懼怕對方,露出一個勉勉強強的笑,看上去特彆滑稽,還有些可憐。
慕時清抱住他時,就感覺小家夥在發抖,等稍一鬆開,小家夥就朝著陸喻舟撲去了。
“叔叔抱。”
看得出,阿笙對來客很好奇,並不想離開,卻因為懼怕,不得不找到依靠。這個依靠就是陸喻舟。
陸喻舟把阿笙放在腿上,對他介紹著對麵的男子,聲線低沉輕緩,似能安撫人心。
雖然聽不太懂,但阿笙還是在認真聽著。
外公是陸叔叔的老師,那他為何要打陸叔叔?小團子理解不了,趴在陸喻舟懷裡,凝睇著慕時清的麵龐。
陸喻舟並不想阻止阿笙和親人親近,掐住他的腋下,把他從自己身上扯下來,語氣裡帶著商量,“讓外公抱抱?”
阿笙嘴一咧,“怕,怕。”
“不怕,外公最喜歡阿笙了。”陸喻舟將小團子放進慕時清懷裡,握住他肉肉的小手,“叔叔去取茶點,你跟外公呆會兒。”
能感受到阿笙的排斥,可陸喻舟沒有心軟,起身離開。
抱著僵硬的小外孫,慕時清心裡不是滋味,溫聲對阿笙說著話。
*
走出房門,陸喻舟開始尋找寶珊的身影,忽然聽見一道女聲從花園傳出,那會兒沒有留意隨慕先生來的女子,這會兒想去瞧瞧那女子是誰。
花園裡,寶珊正在陪邵婉蕩秋千,聽著邵婉如同阿笙的笑聲,心如刀割。
因為參與研討了“靈藥”的案子,所以並沒有表現出對癡傻娘親的不理解,相反,寶珊很心疼娘親,知道她是被“靈藥”荼毒致癡。
但無論怎樣,父親找到了娘親,他們一家團聚了。
想到此,寶珊掏出絹帕,替邵婉擦拭額頭的薄汗,莞爾道:“太悶了,咱們進屋喝點涼飲。”
與阿笙一樣,邵婉小孩子心性,想要再玩一會兒,可傍晚的夕照日很曬,寶珊怕她消耗體力中暑,語氣溫柔地問道:“我屋裡有葡萄飲,要不要嘗嘗?”
邵婉靠在一側繩索上,仰頭看著霞光中的寶珊,“葡萄飲?”
“嗯。”寶珊彎起嘴角,給她形容了一下味道,勾起了她的饞蟲。
挽起邵婉的手,寶珊帶她走向月亮門,“我屋裡還有點心......”
可哄人的話還未講完,就見嘴角帶著淤青的陸喻舟負手站在月亮門前,寶珊下意識地擋在了邵婉麵前。
看她無意中流露的戒備,陸喻舟嘴角微勾,帶著七分譏嘲、三分疼痛。可當他看清邵婉的長相時,俊臉一沉,上前撥開寶珊,仔細辨認著邵婉的身份。
不是鳶兒,更不是弦兒,而是真真正正的邵家小姐!這麼說來,鳶兒逃走那天,從密室裡帶走的人就是邵婉!
再看邵婉二十來歲的容顏,陸喻舟心裡有了揣度,這一切都要拜季筱所賜。
可慕先生是如何找到邵婉的?
陸喻舟沉氣,並沒有多去糾結這件事兒,眼下要做的,是阻止官家的眼線去皇城報信兒!
就算是運籌帷幄的俊才,也料不到邵婉尚在人間,更料不到她與慕先生重逢了。
這事兒倒也怨不得慕先生大意,畢竟從頭至尾,慕先生都是不知情的,更不知官家已經查到了與邵婉有關的蛛絲馬跡。
同邵婉打聽後,陸喻舟暗道不妙,想必這會兒,馱著信使的千裡馬已經狂奔在了通往汴京的官道上,縱使派人去攔截,也於事無補。
他必須火速回宮,在官家有所行動前,熄滅這場無煙的情戮。
回到西臥,陸喻舟暫時摒除與慕時清的不愉快,就事論事地探討起來。
聽完他的話,慕時清蹙起遠山眉,萬萬沒想到,官家先他一步來過此處,還在此安插了眼線,不過幸好沒有找到婉兒。
“事不宜遲,弟子明早就出發,”陸喻舟邊說邊收拾包袱,意有所指道,“希望先生稍安勿躁,在此等我的消息,也好同阿笙培養一下感情。”
稍安勿躁?
是讓自己歇了帶著寶珊和阿笙離開的想法吧。慕時清輕哂,知道陸喻舟會讓人將他們轉移到安全的地方,並加以看守,故而沒有當即反駁,想要等待時機。
兩隻狐狸既要擰成一股繩,又相互較著勁兒。
收拾好包袱,陸喻舟叮囑道:“若是弟子沒有說服官家放下對邵夫人的心思,很可能直奔黎郡,先平息了辰王的事,以功請賞,逼官家歇了心思。”
慕時清已經聽說了辰王囚禁太子的事,問道:“若官家執意呢?”
陸喻舟麵色平平,“太子若能平安歸來,我與太子合力,會逼退官家的。”
上一輩的恩怨情仇太過複雜,因為寶珊的事,慕時清不想再欠陸喻舟人情,誠懇道:“你大可不必一個人抗下所有,這件事與你關係不大。”
該來的總會來,慕時清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人,相反,他人脈廣,勢力大,若想逃避官家的追蹤,帶妻女歸隱田園,並非難事,隻不過,可能會隔段時日搬遷一次。除了折騰,倒也沒有其他辛勞。
月光闌珊,陸喻舟將寶珊帶到花園裡,跟她交代了許多了,但兩人從未交過心,無論他說什麼,在寶珊聽來,都是話裡話外的提醒,提醒她不可動歪心思,想著離開。
行至涼亭,陸喻舟將她抵在涼柱上,俯身吻去。
寶珊躲開,“爹娘在府上。”
可陸喻舟根本不聽她所言,捧起她的臉,重重吻了下去,直到把人吻得氣喘籲籲才停下來。
男人臉上帶傷,不影響俊美,在月色下還有些恣然的破欲感。寶珊不懂,這樣的男子想要什麼樣的伴侶沒有,為何對她苦苦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