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乘月斷然拒絕,又認真解釋:“我願意有條件地幫你,但我現在不了解你,所以也不能完全相信你。事先談得明明白白,以後的合作才能順利。”
幫助流浪貓的第一守則:保護好自己的安全。否則,如果受傷生怨,對人和貓都不好。
他仍是冷冷地看著她,不說好,也不說不好。當一隻警惕的流浪貓站在牆頭,居高臨下地審視你時,常常就是這樣令人捉摸不透的神態。
“哦……?”
他隻說了一個字,尾音略長,往上揚起。
而與此同時,他忽然抬起手。
一點寒光挾在他的指間,將他毫無血色的皮膚映得更加蒼白。
是刀光。
也是一縷殺機!
薛無晦握著刀,大袖翻飛如疾風,猛然往雲乘月刺來!
刀光冷冽,桌麵上的“生”字猛地彈動!
卻緊接著,被一隻纖細秀氣的手掌按住。
雲乘月站在原地,略抬著頭。她大半的麵容落在匕首雪亮的光裡,而那張鮮花般嬌美的麵容上,隻有無限接近於凜然的平靜。
她一動沒動,雙眼眨也不眨地看著薛無晦。
刀光落下!
——再輕輕一側。
最後一刻,鋒利的刀刃略略一偏,隻割下了雲乘月一縷頭發。
薛無晦收回刀,握著這縷發絲。他望著雲乘月的眼睛,眉梢微動,眼中棲息的陰寒也在流動。
“不躲?”他問。
雲乘月說:“你不會動手。”
他笑了一聲:“為何?”
雲乘月看了一眼自己的書文:“你又不傻。”
薛無晦垂下眼,望著手裡光潔柔潤的長發。正當雲乘月以為他還要說什麼的時候,他轉過身,在自己那顆乾枯的頭顱上割下一縷頭發,走到位於高台的桌子旁。
桌麵上放著黑色的盤龍印璽,不知何時又多了一枚純白的鳳印。
他將兩人的頭發打了個結,放在一張鋪開的空白畫卷上,再拿起盤龍印璽一蓋。印章落下後,兩縷發絲流水一般散開,消失不見。
“雲乘月,”他聲音又恢複了最初的平靜冷淡,“過來蓋章。”
雲乘月走過去,拿起鳳印,但不急著蓋,問:“我的條件呢?”
薛無晦牽起袖子,磨墨、提筆,神情淡漠。
“帝後是最古老而強大的契約之一。締結此約後,我們彼此不可欺騙對方,也不可起傷害之心,否則會招致天譴。你的第三點條件,自然成立。”
他頓了頓:“至於前兩點……我也答應。而且我會寫進契約裡,你大可放心。”
飽蘸墨水的筆鋒在空白之處絞轉一筆,旋即流暢地書寫起來。
雲乘月注意去看,發現他寫的正是她所提的要求。他寫的是行楷,但仍不離篆書的崢嶸之意,筆畫鋒芒畢露、方折尖銳,字跡宛如用刀光流動——埋葬已久的、陰冷的刀。
隨著書寫的進行,方才刀光帶來的肅殺之氣也散了開去。墨香氤氳中,空氣漸漸平和下來。
筆墨流淌,彙為契約。薛無晦再在落印之處寫上自己的名字,接著將筆遞給她,示意道:“用印落款後,契約便宣告成立。”
雲乘月點點頭,先蓋了鳳印章,再提筆畫出一橫。
“咦?”她怔了怔,抬起手腕端詳片刻,“總覺得不太對勁……”
薛無晦側眼看她。
“不太對勁。”雲乘月伸手給他看,左手點了點自己的手腕,再點了點契約上那孤零零的一橫,“就是寫起來的感覺不對。”
在臨《樂陶墓誌》、《雲舟帖》的時候,她輕易就能做到筆隨心動,能自如地揮灑出優美的字跡。
但剛才,她卻失去了得心應手的感覺。字的結構雖然在她心中,但忽然,到底應該怎麼輕重提按、絞轉平劃,她卻失去了章法,變得茫然失措。
薛無晦點了點她手裡的筆,淡淡道:“這是尋常毫筆。但你臨寫名帖時,用的是窺道筆,效力自然不同。”
“窺道筆?”雲乘月豎起耳朵。
“此前我為你備下的,是窺道筆。”
他聲音清越低柔,像是有冰冷柔軟的霧氣沿著人的脊椎攀爬:“窺道筆承載了製作者的書法記憶,極為特殊。初學者用它,隻要看懂了字帖中的書法精神,就能使用窺道筆寫出合格的靈文,乃至觀想書文。”
雲乘月明白過來。
“我臨出來的靈文,精神是我的,但工夫不是我的?”她歎了口氣,不無遺憾,“難怪我一提起筆就寫得這麼好。看來,以後要修行,得先從每日臨摹大字開始。”
薛無晦輕輕挑眉:“你不想一直用窺道筆?自己下功夫,總是枯燥而勞累。”
“但自己下功夫得來的,才是誰也奪不走的。”雲乘月認真答完,又對他粲然一笑,“而且,聽你這麼說,我就覺得一直用窺道筆,肯定會坑到自己。謝謝你啦。”
“……”
看他一臉微妙,雲乘月又抿唇一笑,重新蘸了蘸墨,一筆一劃寫完了自己的名字。
她退後半步,端詳片刻,得出結論:薛無晦說得對,她現在寫的字雖然不難看,卻明顯筆法稚嫩、結構呆板,比字帖裡風韻獨特的線條差遠了。
她看得認真,卻沒注意薛無晦也正端詳著她。
他暗暗思忖:絕大多數人,即便使用最合適的窺道筆、溫和容易學習的字帖,也要花費十天半月,才能勉強寫出像模像樣的一個字。她卻隻用了一個時辰,就一筆勾勒出《樂陶墓誌》的精氣神。
這份天賦,即便是在千年前也相當可怕。
何況,她竟然能輕易抵抗窺道筆的誘惑。
這份天才,再加上她手裡的書文和契約限製……他恐怕的確很難操縱她。
日後還是得想個辦法……
帝王平靜地按下心思,幽深的雙眼沒有任何波動。現在不能深思,否則會觸動契約。
“薛無晦。”
正好雲乘月開口叫他。
披發的亡靈之君負手而立,望著她的目光冷淡從容。
雲乘月擱下筆:“我寫好了,契約就完成了麼?”
“還差最後一步。”
薛無晦瞥了一眼契約內容,收斂心神,將契約小心卷好、放置在一隻古雅的玉匣裡,再在玉匣口寫了一個“封”字。
接著,他大袖一拂,就有陰風生出,托舉著玉匣高高飛起,一路飛進了上方空懸的青銅棺槨之中。
雲乘月耳朵尖一動,隱隱聽見一聲落水似的“咚”聲,緊接著,她心頭忽地猛跳幾下,血液不受控製地狂湧直上,頃刻間灼得她麵頰發燒。
咦?
她不禁抬手貼住臉,又下意識去看薛無晦。
正好,他也看過來。他皮膚慘白、神態陰沉,眉眼陰鬱到了極致,反而生出幾分輕柔飄忽的豔麗之意;當他眼睛一眨,長得不可思議的睫毛就輕輕一顫,宛如黑暗的霧氣糾纏而生。
一瞬間,雲乘月呆呆地看著他,雙手捂臉,隻覺手下更燒,簡直渾身都要燒起來了。
“我,”她夢囈似地開口,聲音比平時更多了不自知的甜美,“我這是怎麼了?”
怎麼突然之間,覺得他是,如此、如此地……
蕩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