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她卻也正好抬起頭,對他露出一個笑:“謝謝你接住我。”
聲音柔和、笑容絢麗,仿佛春柳鶯啼、雲開月明。
帝王神色一滯,尚未說完的嗬斥不由煙消雲散。
“你……”
雲乘月望著他,對他笑眯眯。
沉默的凝視裡,她就保持著這樣笑眯眯的姿態,一點點站直了身體。
然後,她果斷後退一步,快速離開了他的懷抱,熟練地走向自己在地宮中的大床。
她步履輕快得過分,而且……懷裡還多了一樣東西。
那東西接近圓形,表麵枯乾,拖著一把長長的頭發。
從薛無晦的角度,他能看見她低頭埋臉,陶醉地吸了一大口。他麵無表情,就這麼盯著她。
而她頭都沒回。
“好懷念啊……”她心滿意足地抱住頭顱,又很珍惜地吸了一口。
她很自覺地爬上床,拉過被子,又在寬敞的床上來回滾了幾圈,最後才把乾屍頭顱放在枕頭邊,側麵睡著,舒服得歎息了一聲。
“薛無晦,晚安。”
目睹了全過程的薛無晦:……
他沉默地回頭,看了看自己空蕩蕩的後背。
大袖下蒼白的雙手,一點點握緊。很好,他就知道――她投懷送抱除了是要偷偷拿走他的頭,還能是為什麼?
黑霧散而又聚,下一刻,薛無晦已經出現在她的床邊。
他冷冷地睨著她,眉眼陰冷依舊,也豔麗依舊。
“雲乘月,你這是在做什麼?”他仍是麵無表情,“突然回帝陵乾什麼?還……”
還偷了他的頭!
“出去。”他冷冰冰地說。
雲乘月原本已經閉了眼,此時不得不將眼睛睜開一條縫。她抿起唇,拉拉被子,又輕輕捏住乾屍頭顱的長發。
“我今天很累。”她有點可憐巴巴地看著他,軟聲說,“我討厭雲家,不想睡在雲府。我就想睡這兒。”
帝王的神情一動不動。他垂著眼,漆黑的眼瞳裡是一片足以吞噬任何人的幽邃和冷漠。
他不說話。
雲乘月繼續可憐巴巴地看著他。
她想了想,又從被窩裡伸出手,去拉他的衣袖。
“你彆生氣。我知道我今天安排還是有缺漏。沒想到監察官來頭這麼大……是不是嚇到你了?幸好你沒受傷。”
雲乘月認真地認錯,又認真地承諾:“我今天很累,所以想先休息。明天睡醒,我就去為你做那件事。”
“……誰嚇到了?”
薛無晦立即皺眉,聲音裡不覺流露一分狠戾:“若非歲星網在上頭,我何至於躲躲藏藏?熒惑星官也不過是洞真境後期,那藏在暗處不露麵的人比他還差一些。”
他有什麼好怕的!
他彎下腰,逼近她的視線:“雲乘月,勿要將這些人與朕相提並論。”
“哦,好的。”
洞真境是什麼境界?雲乘月不明所以,卻懂得嚴肅點頭:“嗯,說得對。”
“我明白你最厲害。所以,最厲害的薛無晦,我今天能抱著你的頭睡覺嗎?”
帝王神情冷厲,陰鬱地審視著她。
他此時離她很近,近得能數清她的睫毛。
而她就這麼看著他,眼神安寧澄澈,還帶著一點笑意。
……他忽然有點莫名心煩。
薛無晦垂下眼,不想看她,卻又猝不及防撞見了她的手――她還是拉著他的衣袖,皮膚是一種健康的瑩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令人想起花瓣的紋路。
他抿起唇,心中那淡淡的煩躁又加重了。
他不想答應她,否則她今後豈非沒完沒了?
可一張口,他卻聽見自己說:“僅此一次,沒有下回。”
他立即閉嘴。
對他的話,她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卻彎起眼睛。她縮回手,將那顆頭顱抱住,又將之貼在了臉頰旁,輕輕蹭了蹭。
他抿著唇角,望著這一幕。這一刻,他感到了一種深切的困惑:她一直說的香氣究竟是什麼,其實他也滿腹疑竇。退一步說,再是有香氣,那也還是猙獰醜陋的東西吧?不該令人心生厭惡、巴不得看都不看?
可她這心滿意足的樣子,卻像是貼著世上最珍貴的珍寶。
她還輕聲問:“你明天早上能叫我起床嗎?如果太晚,有人來找,發現我不在,可能會有些麻煩。”
他不說話,隻盯著她。他在想,為什麼會有這麼古怪的姑娘?她似乎總是想做什麼就做,想說什麼就說,情緒清澈單純得一眼能見底,卻又自有一套條理,還有從容的計劃。
她究竟在想什麼?
隻在這一刻,薛無晦突然希望她能繼續看著自己。他希望她能繼續睜著這雙清澈明潤的眼睛,將一切情緒繼續坦坦蕩蕩地呈現在他眼前。
但她已經閉上了眼,唇邊還帶著笑。
“晚安,薛無晦。”
他又等了一會兒,皺著眉、冷著臉,期望她會感到不安、瑟縮,於是再度睜開眼。但她沒有。
因為她很快就睡著了。
薛無晦伸出手,想推她,卻又不知道為什麼,他的手懸在她上方,終究沒有落下。
他隻是望著她。
望著望著,不知不覺,帝王的神情變得怔怔的。他盯著她,又盯著那顆枯萎的頭顱――他僅存的身體。
他現在是靈魂,而靈魂沒有知覺,一點都沒有。再強大的力量也不可能讓靈魂擁有一絲一毫的知覺。
可,他生前的頭顱是他的寄魂之物,所以……通過這顆頭顱,他仍能擁有一些真實的、活著的感受。
他其實早就忘記了這件事。千年以來,他帶著僅存的頭顱沉睡於青銅懸棺中,滿心隻有恨意和戾氣,無暇他顧。
時間過得太久了。久到他已經忘了……
薛無晦沉默地抬起手。他想碰她的臉,卻又停下;片刻後,他收回手,隻輕輕碰了碰自己的臉頰。
他還是怔怔的,有些恍惚地想:時間太久了。久到他已經忘了,活人肌膚的溫度、觸感,原來是這樣。
他站了很久。
最後,他側坐到了床榻邊,繼續凝視著她。
他什麼都沒做,隻就這樣看著她。
又過了很久,他才化為黑霧消散。
地宮裡空空蕩蕩。長明燈滅了,帶來安穩的黑暗,恰如一個甜美的夢。
“……晚安,雲乘月。”
……
雲府外,某一燈光暗處。
熒惑星官坐在細細的欄杆上,垂著一條腿,百無聊賴地晃著。
欄杆背後,站著一名老者。他背著手,正專注地看著雲府的方向。
他看著那孩子走進雲府,看著黑沉沉的大門關閉,遮去了她的背影。
“盧老頭,你真不現身?”熒惑星官嘲笑道,“連聶家的事都讓我去當惡人。怎麼,你還怕見到她不成?”
老人沉默良久,剛直清瘦的肩略垮下來。他的頭也垂下了。
“……古人說近鄉情怯,想不到,近人也會情怯。”
老人自嘲地搖搖頭,苦澀道:“一想到當年幼薇的事,老夫的確……有些不敢麵對她的孩子。”
虞寄風好奇地問:“你竟然也會害怕?那怎麼辦,你就不管她了?嘖嘖,那什麼雲家、聶家,可都是一個個成精的狐狸,說不定正商量著怎麼害她……”
“他們敢!!”
老人倏然抬頭,厲聲喝道。
虞寄風掏掏耳朵,一臉不出所料的笑容:“你跟我嚷嚷有什麼用?”
盧姓老人的氣勢,陡然又跌落了。
“我……”他竟有點期期艾艾,“我先在這城裡待著,暗中護著她。等有機會……”
虞寄風大笑起來。
他笑得太厲害,直接從欄杆上滾了下去。
“……有趣有趣!真沒想到,前任四象星官、當代碑刻第一人的盧桁老頭兒,也會有這幅情態!”
誰想得到?
就像也沒有誰想到,那雲府裡無聲無息逝去的先二夫人,曾是這位老人視如親女的弟子。畢竟……那位夫人空有書文見識,卻毫無修為,也從來沒提過她的來曆出身。
盧桁本來很生氣,漸漸卻沉默了。他垂頭不語,片刻後大袖一拂,整個人消失在原地。
唯有熒惑星官留在原地,仍在肆無忌憚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