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前,在他死前……
薛無晦終於想起來了。
在這個千年後的夜晚,在這已成廢墟的山巔,他終於想起來一件被他遺忘很久的事。他有些唏噓,不禁喃喃笑道:“我死之前,想著的其實不是複仇。”
“我記得,我當時想……”
他望著夜色,仿佛也望見了千年前的那一天:“我想,糟了,歲星網還沒修完,誰來繼續做?你不知道,歲星網原本是防禦工事,是用來防止敵人侵略的。修築它引起了很多不滿,我怕我死之後,就沒人完成它了。”
“也不知道現在的歲星網,究竟被改成了什麼模樣……”
她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薛無晦才意識到,她原本已經沒哭了,結果這時候又開始哭。
他納悶起來:“你又哭什麼?”
她哽咽了半天,才鼻音濃重地說:“我覺得你、你……”
她打了個哭嗝,沒說下去。
他淡淡道:“覺得我慘,還是覺得可憐?都不必。若是覺得我可敬,也還將就……”
她哭道:“我覺得你好傻啊!!!”
“什麼……”
“你不是已經活著了嗎!”
他一怔,隻覺這是荒謬的孩子話,無意識笑了一聲:“你覺得我活著?我是死靈,雲乘月,你看清楚,除了你,沒有人能看見我的樣子,沒有人會和我說話,我甚至沒有感覺,除了……”
“可是你能通過我活著!”
他倏然噤聲。好一段時間裡,他沒能領會她的意思,隻能蹙著眉,狐疑地看著她。
她深吸一口氣,似無所覺,雙手揪住他的衣襟,眼睛直直望著他:“我能看見你,我會和你說話,我在乎你的感受、想法。你想去的地方,我會帶你去;你想做的事,我會幫你。我會送你禮物,我會跟你分享我的心情,而且我也希望你能告訴我你的心思……”
她越說聲音越小。沉默了一會兒,她鬆開手,垂頭道:“不夠,是嗎?”
她輕聲問:“隻有我一個人,不夠吧。我也沒有很自作多情,覺得我一個人就能讓你開心,隻是我以為……起碼,直到你真正複活之前,你可以通過我活著,這樣的話,你不會感覺太難過。”
她擦了把臉,自嘲地笑笑:“哎,有些想法,不說出來覺得很正常,一說出來就覺得自己自以為是。我知道我想岔了,對不起……”
她沒能說出後麵的話。
薛無晦抱著她,將她的頭按在自己頸邊。他麵無表情,甚至帶著一份凝重。他正在仔細感受著:活人肌膚的溫度、濕潤的氣流,當他撫摸過她的頭發時,指尖傳來的觸感……
他慎重地感受著這一切。
半晌,他才動了動嘴唇。
“……你還少說了一樣。”
她掙紮了一下,費力地問:“什麼?”
他感覺自己像是按住了一隻好動的鬆鼠或者什麼,有點惡劣地繼續按住、不準她動。他垂下頭,靠在她發間。
“我也能感覺到你。”他低低地說,“塵土,草木,汗水,甚至血的味道……它們都在。暌違已久。”
他眼眸半闔,看見她,也看見自己的身體。他的身影飄忽了一些,衣角變得半透明,頭發的光澤也黯淡不少。這些都是力量減弱的標誌。
“雲乘月,你根本是個災星吧……是我一個人的災星。”
他喃喃道:“我原本已經快要恢複成飛仙境實力,經曆這麼一遭,連洞真境都勉強。複仇……真是遙遠得可笑。”
他到底還是有些厭惡自己,覺得自己過於軟弱,聲音裡帶上了冷笑。
雲乘月笑了一聲。她抬起手臂環住他,這樣她就能靠在他身上。天知道她現在多累,渾身像散了架,每根骨頭都在痛。換成平時她早就躺下了,而且會哀怨很久,覺得自己太虧了、虧大了,可現在她大概有點毛病,居然還覺得想笑。
“是哦,你太慘了,慘得難以形容……隻有洞真境呢,也就比我這個聚形境高出那麼一二三四個大境界吧。”她歎了口氣,“你慘得可以隨手把我打成這種模樣,痛死了……嘶……”
他手臂的力道輕了很多。
雲乘月拍拍他:“有生機書文在,我會好得很快。”
“朕沒有擔心你。”他冷淡道,又頓了一下,聲音弱了一些,“果真?”
“嗯。”她說,“不過,假如你的力量很久都恢複不了,而那個仇人又真的很厲害……”
她躊躇片刻,因為一旦說出這話,就代表她想要的悠閒日子愈發遙遠,堪稱遠在天邊,說不定一輩子都得不到了。她心中很不舍,卻終究歎了口氣。
“我本來想,你自己去複仇吧,我跑跑腿就行……但假如你一個人做不到,我就和你一起。我天賦還不錯,努力修煉,萬一有生之年也飛仙境了呢?那我就幫你報仇。”
不行,聽上去還是太難了,而且很苦。雲乘月想了想,趕緊又加上一些退路:“不過我可能會花很久的時間,可能我還是會經常睡懶覺,可能會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所以你要是可以一個人做到,那就還是努力自己……!”
雲乘月再度被他按在懷裡。她感覺唇邊的傷被撞得生疼,痛得眼角帶淚。
“說真的,”她冷靜地說,“薛無晦,如果你恨我可以直說,沒必要三番五次這麼折騰我。”
“恨你?這建議很好,我會嘗試去做。”他淡淡道,手卻沒放開,“雲乘月,你為什麼要這樣?”
“……啊?”
“為了彆人拚命,為什麼?”他仿佛歎了口氣,“為了一群陌生人,想要和我同歸於儘。為了我,你又情願拋棄你想要的無聊日子。為什麼?過分善良,就是虛偽。”
“……這不是你說的字如其人麼。”她無奈至極,打了個嗬欠,“怎麼說呢……唉,我要對你負責啊。我說過好多遍了。和你同歸於儘是負責,幫你也是負責,這是一回事。”
“我不信。”
她撇了一下嘴,想要懟他一句,卻聽見他的聲音從頭頂落下。
他說:“除非你向我證明。”
她愣了一下,簡直要被氣笑了:“我還要怎麼證明?”
“今後每一次選擇,都是你證明的機會。”他聲音輕柔,帶著不化的涼意,“你萬不可行差踏錯。今日你說的話,但凡有一次違背……到時候,我就不會像今日一樣心慈手軟,放過所謂的無辜世人了。”
雲乘月沉默了。
他微微一笑,正要再說什麼。
她壓著聲音,問:“心慈手軟?你不是說,你本來就不打算吸收活人精血麼?你不是說那是封栩的臟東西,配不上你用嗎?”
薛無晦:……
現在收回剛才的話還來得及嗎?
不愧是大夏的開國帝王,此時臨危不亂,冷靜地轉移了話題:“閒話之後再說。旁人就要到了,我得替你處理好現場。否則,光是命師身死,你就難以解釋。他是化意境後階的修為。”
雲乘月緩緩抬頭:“哦。”
薛無晦保持冷靜:“封栩死後,靈魂不斷占據封氏後裔的身體。他當年弑君,召來孽力天譴,所以封氏不斷衰落,命師也一代比一代弱。”
“哦。”
“……封栩占據的這個身體,一天前已經真正死去。朕正好可以將這具屍體煉製為傀儡,就說是封栩的死靈作祟,才有了今日之禍。這話原也沒錯,不必你說謊。”
“哦。”
“這麼做的好處,還有一樣。”他很多年沒有像這樣絞儘腦汁,竭力去逃避另一個問題,“你可知道,我叫你仍的龜甲有什麼用?”
“什麼用?”
“可以屏蔽歲星網的感知。如果沒有龜甲,司天監就能通過歲星網監視到我的存在。不過,浣花星祠隻是丙級,之後還要在乙級、甲級星祠做一番手腳,才算大功告成。”
他再略一沉吟,道:“經過今日,司天監中必然有人察覺不對。我拋出傀儡,扔去西北定州或東北霜州,正好能夠引開司天監的注意,方便你我行動。”
雲乘月看著他,漸漸笑起來。
“算了。”她笑歎一聲,“過去的事,就不和你計較了。要是以後你也能把話說得這麼明白,就省事多了。”
薛無晦移開視線。
“……哼。”
從山腰的方向,傳來了呼聲。
“乘月――!”
恰好在這時,東方的天空出現熹微之光。
薛無晦扭頭看去,沒來由地歎了口氣。
“……又天亮了。”
連續下了這麼多天雨,也終於放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