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姨呆了片刻,卻是笑起來。她越笑越厲害,最後隻能扶著邊上的丫鬟,又撫著胸口喘氣。
“……好!”她忽然振奮了不少,“那巧姨等著你來,好好讓這些孩子羞愧一番!”
她一邊笑一邊說,又一邊按了按眼角。
“保重。”她最後說。
雲乘月行了一禮:“您也一路順風。”
此去一彆,恩怨皆休。天長水闊,各自珍重。
……
阿杏姑娘喜歡駕車,又一抖韁繩,往城南另一條街行去。
程記的鋪子在那邊,雲乘月要去打醬油,帶回去給麵攤的顧姨。
陽光太好,她舍不得關窗,趴在窗邊繼續看風景。
她想著剛才巧姨說的話,又想到之前熒惑星官說的“人氣”……這些人和人交往的規則,她也不是不明白,就是會懷疑“真的有必要想這麼多嗎”、“世界上就沒有更簡單的生活方式嗎”。
但好像,如果不是從心底裡認同這些事,她的道心就永遠隻能圓滿一半。
萬一真的過不了明光書院的入學考,會不會很丟人?
雲乘月想了一會兒。
“管他呢,先去了再說。”她搖頭,“隻要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彆人。”
比如一廂情願的熒惑星官。
叮――
她的通訊玉簡亮了。
【盧爺爺:乘月,前去明光書院的船票,我已托人訂好。三日後啟程。】
【盧爺爺:是否需要我送你前去?】
雲乘月看著訊息,沒忍住笑了。老年人連發訊息都很嚴肅,一板一眼的。
她輸入靈力,回複:【謝謝盧爺爺,我可以自己去。明光書院見。】
過了一會兒。
【盧爺爺:我已說過虞寄風,勿憂。】
說過?雲乘月還沒反應過來,她的通訊玉簡就開始瘋狂震動。
【虞寄風:你告狀!!!】
【虞寄風:小姑娘家家不要學得這麼小家子氣!!】
【虞寄風:你以為我怕盧老頭念叨?】
【虞寄風:好吧我真的怕。】
【虞寄風:你跟他解釋一下我在開玩笑!!!】
雲乘月研究了一下通訊玉簡的屏蔽功能,於是很快,世界回歸清淨。
但她看著手上的通訊玉簡,自己又笑起來。
多認識一些人,也不是什麼壞事。
街邊的笑鬨不斷飄進車廂。她撐手看著街景,伸手捏住一片風中的紅楓葉,又鬆開手。楓葉打著旋遠去,飛往另一邊藍天。
“寧做太平龜,不當亂世人。”
前方,程記的旗子招展在風裡,醬油的味道悠悠發散。
……
街道另一邊,一處高樓。
臨窗站著兩人。
“七叔。”
聶二公子欲言又止:“您……真的不再去見見雲姑娘麼?”
聶七爺看著前方,目光專注,卻也隻是目光專注。他淡淡道:“見了做什麼?”
聶二公子低聲說:“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可七叔您又為什麼放棄?您明明很喜歡她。”
青年沉默片刻。
“就是喜歡,才不能去見。”他平靜地吐出這句話,向來鋒利高傲的眉眼,此時顯出一分感傷。
聶二公子不明白:“為什麼?”
聶七又默然片刻,低聲說:“如果她肯垂青,我說什麼都不會放棄。但既然她無意,我又何必糾纏?她必不會高興,我也隻覺羞辱。”
“她冒死平息風波,於我們有恩。我們無力報答已是虧欠,又怎能再讓她困擾。”
“可七叔……”
“不必再說。”青年微微搖頭,“世事豈能儘如人意。過去我隻在書中見過,而今也算自己經曆一遭。自己經曆……總是明白得更加深刻。”
他自嘲一笑,又問:“阿瑩如何?還是不肯去賠禮道歉?”
聶二公子有些尷尬:“是……而且阿瑩說話,實在不中聽,我也不敢強迫她如何,怕她給雲姑娘增添不快……”
“……這蠢孩子。”聶七蹙眉,又問一旁的屬下,“浣花書院那裡給準話了?阿瑩的病,是霍家那蠢物害的?”
屬下抱拳道:“確實是他。那一夜異變,雖然霍家百般遮掩,但諸位夫子作證,那霍小子身上確實出現過‘祀’字。結合種種跡象,確實是他害了小姐,也害了不少同窗。”
聶七冷哼一聲,眼中迸出戾氣:“將他處理了,不必經過官府。”
“是。”
說完正視,聶七又有些漫不經心道:“阿瑩連這種伎倆都逃不過,也就這點出息了。她年紀也差不多,回去跟嫂子說一聲,也該給她相看婆家。自己沒出息,嫁個好婆家,也算將就。”
聶二公子點頭:“好。”
此時,仍在聶家屋宅裡鬨彆扭的聶小姐並不知道,她的好友已經乘上馬車,前往遙遠的北方邊界,而被她視作眼中釘的雲乘月,也即將前往英才薈萃的明光城。
她們曾在同一間課堂裡聽課,曾在差不多的年紀有過交集。
但從此之後,她們的命運各自背道而馳,並且會越行越遠,無法回頭。
直到若乾年後,當已經嫁為人婦的聶小姐回想起她年輕的時候,才會生出許多唏噓感慨,並咀嚼著百般滋味,思索自己是否錯過什麼。但很快,她也會重新投入到自己的生活中,任由前塵朦朧而過,不去想得太清楚。
……
浣花星祠。
因為十天前的事,這裡暫停開放。
儘頭的院子裡,卻仍有一人蹲在歲星之眼旁邊,一邊探頭看,一邊吃麵。他手裡捧一個白瓷海碗,裡頭盛著紅亮的乾拌麵。他吃得“呼啦嘩啦”、暢快淋漓,筷子上的油辣子不時滴進井中。
在他身邊,這口人人敬重的井,卻像個街邊的泔水桶。
虞寄風本人卻毫無所覺,還吃得興高采烈。
旁邊的人很嫌棄,淩空踢了他一腳:“你就不能不要吃得這麼難看?”
“香啊!”他抬起頭,一雙桃花眼盛滿無辜。
說話的人哼了一聲:“我看,你是覺得人家小姑娘香吧?”
虞寄風頓時跳起來:“少胡說!那是我曾孫女輩的!”
來人嗬嗬一笑,懶得跟他計較。她一腿踏上台階,胳膊肘撐著膝蓋,一頭卷曲長發垂落,襯得麵容格外妖嬈。
“熒惑,你看出什麼了?”
虞寄風吃完最後一口麵,將碗往旁邊一放,揩揩嘴,才說:“歲星網上有一個漏洞。封氏就是利用這個漏洞,逃過了司天監的眼睛。那枚‘祀’字少說有千年曆史,恐怕早在他們被封為宸州諸侯的時候,就將書文埋入地下,不斷吸取宸州精氣。”
女人恍然:“怪不得宸州一直人才貧瘠,沒出過什麼大修士……可真是倒黴,攤上這麼個損人利己的家族。”
虞寄風伸了個懶腰,拖長了聲音:“可問題在於,歲星網上為什麼有這麼個漏洞?”
“說不定是千年前的什麼手段。千年前隱秘太多,我們不知道很正常。”女人不以為然。
她沒等到回答,自己納悶了一會兒,偏頭看見青年似笑非笑的臉。
他唇角上揚,眼神卻格外銳利:“朱雀,你說,白玉京果然不知情嗎?”
朱雀愣了愣,吃驚地站直了身體,神情一厲,喝道:“熒惑,話不可亂說!”
他們對視片刻,虞寄風倏然一笑。
“哎呀,我就是吃撐了,隨便說說。”
朱雀狐疑地盯著他,漸漸放鬆了一些。但她仍然有些心神不寧,回不到最初那悠閒的狀態。
片刻後,她喃喃道:“其實,這次我出京前,辰星就說,封氏本來也氣數將儘,管不管都無所謂。不過那利用封氏的死靈,歲星網監視它逃到東北霜州附近,上麵要求繼續追查。你說,那死靈到底是什麼東西,敢這麼囂張?”
虞寄風但笑不語,眼神卻閃爍起來。
朱雀糾結了一會兒,一甩袖子:“煩死了,老娘才懶得想這些複雜的,有什麼事都發生了再說!”
她雙手淩空一劃,寫出“提校”二字。火紅的靈光亮起,隱隱有羽毛翻飛。
雙字書文落入井中,映得井壁紅豔。片刻後,無數細小的文字衝天而起,直入雲霄。它們刺破長風,刺破重雲,一直映入高高在上的群星裡,並化為一束星光。
天空中,隱有巨大華美的朱鳥展翅。但這一幕隻映入少數幾人眼中。
虞寄風抬頭觀賞,感歎道:“不錯不錯,這樣一來,這段時日的記錄就傳去白玉京,發生什麼都逃不過司天監法眼,連我滴了幾滴油進去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少在那兒陰陽怪氣。”朱雀收回手,沒好氣道,“我看你總有一天要因為陰陽怪氣而倒黴。”
虞寄風懶懶一攤手,也不反駁。
朱雀辦好了事,心情好了點,又問:“你真能確定,未來的歲星就是……嗯?你那小姑娘?”
“什麼我那小姑娘。”虞寄風瞪她一眼,“要說人選,差不離吧。”
朱雀輕笑起來:“我卻覺得不一定。”
“哦?”
“天才總是成群而來,現在我們正好處於這樣的時代。今年的明光書院,可是不少天才的目標。班家、季家、齊家、樂家……還有莊家。”
說到最後一個姓氏時,朱雀意有所指地看了他一眼,果然見他笑容稍淡。她心裡更得意,笑容燦爛:“這些天才也都得過了不得的卦象,未來歲星是誰,可是難說。”
“那要來打賭嗎?”
虞寄風不笑了。
朱雀揚眉:“賭什麼?”
他麵無表情:“你的命。”
朱雀一愣。
微風忽起,點點淡紅星光散開。她猛地往後退了一步!
卻見熒惑星官重新笑出一口白牙。
“騙你的。開個玩笑。”他舉起雙手,笑眯眯地,“賭一次甲級功績,我賭十年之內,她會成為歲星星官。”
朱雀冷哼一聲,回身一旋,身影散去。
“……瘋子,我才不跟你賭!”
火紅羽毛散開,女人暗自擦擦冷汗,心中再罵一聲:這個熒惑,真是瘋子!
虞寄風笑容不變。
他獨自站在院中,扭過臉,看向另一個方向。
“還是我的曾孫女比較好玩。”他摸著下巴,“你可千萬彆讓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