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雙手撐著船舷,往後一用勁就坐了上去,仰頭看星空。他後仰的幅度很大,身體也搖搖晃晃,仿佛隨時都要墜落,但一直到很久之後,他的身體還是在搖晃,就是不掉。
一道人影從黑暗中走出。
如果雲乘月在,她一定能認出,這是那個賣烤米的老婦人。
這位老婦人身量矮小敦實,滿麵皺紋幾乎將眼睛淹沒。但現在她每走出一步,身體就長高一分,身上的皺紋也減少一分。等她終於走到常道友麵前,她已經成了一位神態嚴厲、模樣端莊的中年女人。
她神色有些凝重。
“您出現在這裡,”她戒備道,“是要乾涉這一屆的書院招生?”
常道友在船舷上晃啊晃。晃著晃著,他直起了身,卻沒下來,而是微微低頭、帶著笑容,居高臨下地看著女人。
他的麵容不再是那個平平無奇的“常道友”了,而是慵懶桃花眼、玉色的俊秀麵容,還有讓人捉摸不透的、麵具般的笑意。
――熒惑星官,虞寄風。
“我怎麼敢乾涉大名鼎鼎的明光書院――”
他拖長了聲音,笑容裡卻全是滿不在乎。
虞寄風笑道:“隻是來看看感興趣的小姑娘,和其他人沒關係。”
“雲乘月?”女人望了一眼二樓,“那是個好孩子,天賦也好,道心卻有缺失,今年過考的機會不大。”
“嗯?”
虞寄風突然來了精神,興致勃勃道:“顧老師,要不我們打個賭?如果小雲進了書院內院,嗯,我想想……有了,書院就從碑林裡隨便找一塊給我,如何?”
他說得輕描淡寫,卻令顧老師勃然變色。這位端莊嚴厲的女人瞪圓了眼睛,壓著怒色:“不可能!”
“嘁。”星官的神情立即變得刻薄,“輸不起。”
顧老師不中他的激將法,一板一眼地說:“碑林是書院至寶,豈是我能做主?您莫要開這樣的玩笑。”
“知道了知道了。一個個都這麼嚴肅,真無聊。說得大義凜然,可那些真正可憐的人,也沒見你們關心咯。寶貝是死的,人是活的哎――還不如小雲懂事。”
星官撇撇嘴,有些孩子氣,說出的話卻讓女人陷入沉默。
慢慢地,顧老師歎了口氣。
“這世道看似太平,實際確實是很無奈的……那孩子如果真是自己看透了這一點,而不是重述書上的話,那她的確很有潛質。”
她搖搖頭,收起那一分迷惘,最後嚴厲地警告道:“無論如何,即便是您,也不能乾涉書院的自由!”
“無聊的事,我才不會做。”虞寄風笑眯眯的,話鋒一轉,“不過,如今的明光書院,真能稱得上自由?”
顧老師仿佛被人戳中了啞穴,神色難看起來。
“……這些事,我們自己會想辦法處理!”
最後,她留下一句看似強硬的話,消失在了黑暗中。
夜風拂在保寧號的船身上。虞寄風望著空無一人的甲板,知道明天那個老婦人又會早早起來,賣她總是賣不出去的烤米。
如果船上這些考生知道,買了烤米的人會有隱藏加分,不知道會有什麼神情?明光書院的考試從啟程開始,這可不是玩笑。
想到這裡,虞寄風不禁蠢蠢欲動,很想乾點什麼壞事,但轉念一想,他又搖搖頭。
“不夠有趣。”
他有點苦惱地說。
那什麼才足夠有趣?
他一直坐在船舷上,一直抬頭想著,竟然就這麼坐到了後半夜。偶爾有人偷偷摸摸溜出房間,做些見不得人的事,經過他麵前時,卻都對他視若無睹,好似根本沒看見這裡有個人。
總是沒想出個頭緒的熒惑星官,終於想得有點煩了。
“真麻煩!”他捶了一下手,抱怨道,“乾脆我去把書文核心破壞了,給他們增添一點點考試難度?也能看看小雲如何應對……嗯,我隻是在幫她,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體膚嘛!沒有波折,哪有獲得?”
他非常輕易地說服了自己。
但正要動手之際,他又被其他人吸引了注意力。
三道人影偷溜出來,鬼鬼祟祟地,中間那人懷裡還抱著一個蓋了白布的籠子。
星官停了動作,偏頭看去。
“咦,那是……?”
他眼神一動,站起身,注視那三人的行動。
那是三個船上不起眼的修士。如果雲乘月在,就能認出其中一個人正是那天抱著籠子撞到她的男人。
在這個星光冷冷的夜晚,他們抱上籠子,偷了一隻舢板,從甲板外側滑下,落在江麵。
“能成功嗎?”
“總得試試!”
一人撩起白布,從籠子裡抓住一個什麼東西,右手拿刀狠狠一割,就得到了一小杯血液。那隻不知名的生物發出微弱的哀鳴,卻因為太過虛弱,而連慘叫都無法大聲嚎出。
抱著籠子的男人有些不忍:“老大,你輕一些,它也挺可憐的……”
“怎麼,你還養出感情了?還娘們兒唧唧的!”
另兩人粗豪地嘲笑他,也是另類的鼓舞心氣的方式。
取血的男人用毛筆沾了血,很吸一口氣,抬手緩慢地寫出一枚“潛”字。
――潛。沉潛,下潛。
這卻不是一枚血紅的文字,而是一枚藍盈盈的書文;筆畫末端綴著將落未落的血滴,不顯得肅殺,反而有些僵硬和呆板。
虞寄風看得搖搖頭,品評道:“基本功太差,靈力著墨也不均勻,書文勉強帶點筆勢,可意蘊連門檻都沒摸到。彆人是意在筆先,這人?怕是大頭鵝來寫,都比他寫得好。”
可惜,他這段品評無人欣賞。
那寫字的人還有點得意,自覺這回寫得不錯,筆尖一甩,就將“潛”字甩入江中。
等了一會兒,江麵不時泛起波浪,但什麼都沒發生。
三人等得有點焦躁。
“怎麼回事?”一人嘟囔,“不說就在這兒嗎?鯉江的奇遇……是在這兒吧?”
抱籠子的人呐呐道:“是不是老大的書文寫得沒太……”
“閉嘴!”
寫字的人提高了一點聲音,惡狠狠地說:“肯定都是你這東西養得不對,要麼就是血統不純――個雜種!白浪費老子的靈力!”
他伸出拳頭,用力打在了籠子裡的生物身上。
那陣微弱的哀鳴一下下地響起,卻一下比一下微弱。
抱著籠子的人忍不住躲開,哀求道:“老大彆打了,萬一打死了……要是打死了,我們就永遠找不到鯉江水府奇遇了!”
這句話讓打人者停下了拳頭。
“……明天再來試試!”他啐了一口,威風凜凜地說,“要是還不行,就將這小東西剁了喂魚!我們得不到的東西,彆人也彆想碰!”
上頭的虞寄風露出了感興趣的神色。
“鯉江水府?哦,就是那個官方記載了、卻從沒有人成功打開的奇遇?”他摸著下巴,“原來是需要那東西的血?難道那個傳說是真的……嗯?”
他側耳傾聽。
少頃,他發現了什麼,倏然露出笑容。
“有意思,這倒是有意思……嗯,幾個庸才,不知道從哪裡得來了這寶貝,可惜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他沉思片刻,打了個響指:“既然如此,就等航行到那個地方,我再動手好了!”
他心滿意足,身形在半空隱去。
而直到他徹底消失,夜空裡還回蕩著“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奇怪小調。
……
二樓屋內。
薛無晦收回手,扯去了水鏡。
他現在的力量,也就比剛出帝陵時強一點,雖然能隱匿氣息,卻無法太靠近那名蠢貨星官。
他對此自然不快,此時卻有更關心的事。
“鯉江水府奇遇……”
他繞過屏風,走到床邊,瞥了一眼雲乘月。她已經睡著了,戴著寬大柔軟的眼罩,半張臉都被遮住,還砸吧砸吧嘴,也不知道做了什麼美夢。
他搖搖頭,伸手去拿她的雪脂玉簡――司天監發給她的預備役身份牌,掛在她腰帶上,睡覺時放在一邊。
玉簡剛入手,薛無晦又想起來一個細節:她身邊的東西總是隨他使用,並不設防。這塊身份牌也好,她自己那堆亂糟糟讓人頭疼的空間法器也好,都隨他拿。
……就好像他會隨便動她的東西一樣。
他心裡滑過這個想法,動作卻變得有點不自然。他發現了這一點,又有點惱:那他能怎麼辦?她睡著了,他把她叫醒,讓她睡眼惺忪地做事?那豈不是大大增加出錯幾率。
帝王說服了自己,接下來的事就變得簡單了。
他打開雪脂玉簡,調出奇遇地圖,放大鯉江江陽碼頭至雀翎碼頭的一段。
這一段隻有一個奇遇。顏色標灰,等級不明,旁邊注明“鯉江水府”四個字。
“這裡是……”
聯想起那籠子裡的生物,薛無晦心中隱約有個猜測,卻不能確定。
他沉吟片刻,將雪脂玉簡放回去。他轉過身,卻又停下,走回床邊,輕輕坐下。
恰好雲乘月翻了個身,將枕邊的藤編小烏龜碰翻了。那隻小烏龜“骨碌碌”滾下來,四仰八叉地躺著,並不顯得淒慘,反而像十分愜意。
薛無晦無聲地冷笑一下。
他伸出手,食指虛虛點上她的額頭。
“你既然為我做事,我自然要護你周全。”他低聲說,“暫時……當你的烏龜去罷。”
……
天剛蒙蒙亮。
保寧號猛烈地震動起來!
雲乘月被使勁一晃,直接從床上跌了下來,還好後心及時被人拎住。
她還沒睡醒,卻已經下意識把玉清劍抱在懷裡。
“怎麼了……敵襲?”
回答她的是外麵一聲聲吼叫。
“船――要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