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寂。
暗無天日的帝陵中, 青銅長明燈是唯一的光源。
一尊尊跪姿青銅人,高舉雙手、承托燈盤,其中透明的油脂緩緩流動, 令一團團蒼白的光焰長燃不滅。
雲乘月眼皮動了動,掙紮著眯縫起眼睛, 模模糊糊看了一眼周圍的環境……帝陵啊, 有段時間沒見了。
這個念頭閃過後,她重新閉起眼睛,還翻了個身、趴在床上,將臉深深地埋進枕頭裡。
嗯……
不想起。
繼續睡。
“雲乘月。”
雲乘月捂住了耳朵。
“……雲乘月。”
雲乘月閉著眼, 拿枕頭把腦袋蓋住。
“雲乘月,起來。”
腦袋上柔軟的枕頭被用力拿走, 緊接著,一束光源打下來, 從縫隙裡照著她的眼皮。
她忍耐了一會兒,忍無可忍,側過頭、捂住臉,略略看出去。隻見一個高大的青銅人立在床邊, 拿起燈盤裡的光焰,直直對著她。
“……天甲,晚上好。”她有氣無力地說,“哦不對,是深夜好。”
她把頭轉向另一邊。
薛無晦坐在床邊, 單手撐著床, 烏發垂落如瀑。他垂眼看她, 幽黑的眼珠被掩去一小半,更顯得幽邃迷離。
呃……也可能是她沒睡醒, 眼球還蒙著霧氣,才覺得他迷離。
雲乘月一聲不吭,試圖重新閉上眼。
但薛無晦眼疾手快,伸手按在她的眼皮上,手指上下一撐,就……把她的眼皮撐開了。
雲乘月不得不直直瞪著他。
“起床。”薛無晦絲毫不為所動,冷酷地說。
雲乘月還是直勾勾地瞪著他,控製不住打了個嗬欠:“你就是這樣對待一個重傷傷員的嗎……”
薛無晦手指一顫,麵上浮現猶豫。但立即,他神色重新冷酷起來,還冷笑道:“少來這套,你的傷在修為突破時,不就好了嗎?”
雲乘月不禁有些悲傷。
“啊,沒有糊弄過去……”
“少糊弄,起來。”
薛無晦乾脆把她拉了起來。
雲乘月隻能坐在床上,揉著被折騰清醒的腦袋:“到底什麼事?還沒到日出時間吧。”
她看了一眼地宮中的漏刻。清水自漏壺中層層下落,光澤濕潤的浮箭慢吞吞地挪動,昭示著深夜的點滴時刻。
地宮中異常安靜,安靜到連光焰跳動都像成了雜音。也許是還沒完全醒過神,也許真是重傷後遺症,總之,在寂靜裡,她望著漏刻,居然有點發呆。
從前怎麼沒覺得?就這樣什麼都不做,看著地宮裡單調的計時器,居然會生出一種歲月靜好的錯覺。仿佛就這樣一直看到地老天荒,也並不覺得膩。
因為……
呆了片刻,雲乘月輕輕一拍手,自言自語:“嗯,果然還是當隻什麼都不做的烏龜最舒服。”
薛無晦:……
在他開動嘲諷前,雲乘月挪下了床。她伸個懶腰,低頭看看自己的衣物――還是睡前換的那一套。
她疑惑道:“你把我直接從飛舟上拉進來了?不怕被人發現?”
薛無晦淡淡道:“布置了陣法。況且有了棲魂傀儡,以我目前的實力,少有人能察覺――除非王道恒親至。”
雲乘月懶洋洋地一歪頭:“話彆說太滿……不過,你自己有把握就好。大晚上不讓人睡覺,找我什麼事?等等……”
她想起來什麼事,雙手一伸,眼眸微亮:“先給我。”
薛無晦沒反應過來:“什麼?”
“你的頭。”雲乘月催促,“我好久沒回地宮,也好久沒見到你的頭了。”
薛無晦:……
他麵無表情:“我憑什麼給你?”
憑什麼……他這麼問,雲乘月也就認真思考了一下。她望著他,忽然發現,以往總還有些虛無縹緲、迷離幽邃之意的薛無晦,此時直直站在地宮裡,身形卻變得前所未有的凝實。
他衣角上的暗紋有了真實的光澤,蒼白的皮膚折射著蒼白的光,也映著衣衫的暗影。當他這麼眯眼看她時,他臉上甚至出現了一點紋路――真實皮膚才有的紋理。
雲乘月怔了怔,眼中倏然泛出笑意。
“你已經附身到棲魂傀儡上了?”說的是問句,但她的語氣相當篤定。
薛無晦頓了頓,才有些矜持地說:“是。”
他還狀似不經意地拂一拂衣袖;暗紋鋪陳在漆黑的衣袖上,不經意光澤一閃。
雲乘月徹底微笑起來,伸出的雙手也抬得更高。
她笑眯眯道:“那就憑我千辛萬苦在水府中曆險,為你收集完成了棲魂傀儡的材料,如何?”
薛無晦眉尖一動,本能道:“你為我不過順便……”
話語未儘,迎著她的目光,帝王卻忽然閉口不言。他不易察覺地偏離了視線。
他眉眼天生陰鬱,眉頭略下壓、眼簾略下沉,如黑雲蔽日、大軍壓境的戰場。然而在這略微的一轉眼之間,他的目光中乍然生出一點漣漪,仿佛陽光照在冰麵,那冰頃刻要融化似地。
“……罷了。”
不待那點波光顯露,他便飛快地吐出這兩字,再又飛快一轉身。
漆黑大袖在空中一拂,尚未全然落下,一顆乾枯的頭顱就被扔進了雲乘月懷裡。
雲乘月連忙接住,愛惜地摸了摸頭顱枯草似的頭發。有一段時間不見,乾屍頭顱還是那模樣,空洞的眼眶凝視著她,乾癟的皮肉如同凝固的時間。
“謝了。”她愉快地說,並深深吸了一大口。
接著,她抱著乾屍頭顱,就打算躺回床上,繼續睡覺。
“……站住。”
薛無晦倏然回頭,擰眉道:“你去哪兒?不許睡。過來。”
雲乘月一邊膝蓋已經跪在了床上,聞言背影一滯,緩緩回頭,目光無奈中帶著幽怨。
“對哦,你不說我都忘了……你大費周章讓我進來地宮,有什麼事?”
薛無晦說:“樂陶想見你。”
這句話讓雲乘月一怔。她的睡意煙消雲散。
她愣愣看了一會兒薛無晦,脫口道:“原來你真沒吃啊。”
薛無晦:……
他隱忍地歎了口氣:“你究竟把我想成什麼人?”
雲乘月頓時有點尷尬,隻得輕咳一聲:“沒有沒有,就是……不知道怎麼地,出了水府,之前發生的事好像就離得很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