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那些都已經是前塵舊事,您實在不必……”
盧桁還要勸說。
太子卻搖了搖頭。當他搖頭時,垂落在他雙肩的長發也微微晃動;在陽光下,它們近似蜜色,流淌在他清瘦的軀體上。
“放得下的,才叫前塵舊事。”他仍在輕輕地微笑,口吻平淡,“放不下的,都是昨日今日。”
盧桁一怔,終於無言。
四周也很安靜。
知道當年京中舊事的人不在少數。而明光書院的人們……雖然他們遠離首府繁華,可宋幼薇畢竟是當年的書院英才,不過三十年而已,誰又能忘記?
三十年……本可以將一名天才修士,鑄造為真正的大能。
一旁,虞寄風卻是扯了扯嘴角。
“殿下,您若是放不下,又何必出家?”
他話裡帶笑,卻是顯得太放肆了點。
太子卻不以為意,隻坦然道:“熒惑星官說的是,我正是放下了一部分,卻又不能放下全部。”
“是以,不必稱什麼‘太子’、‘殿下’,也稱不上什麼出家法號……叫我本名北溟即可。”
虞寄風立即笑道:“北溟。”
太子……北溟笑了笑,頷首。
盧桁瞪了虞寄風一眼,狠狠地。但後者笑眯眯,裝沒看到。
北溟又問:“那孩子在哪裡?”
虞寄風一指水鏡,愉快道:“北溟看,那個最好看的就是了。她剛才還鬨了個笑話,北溟聽是不聽?”
這位熒惑星官一口一個“北溟”,叫得分外歡暢,也將盧桁的神色叫得愈發難看。
北溟不以為忤,反笑問:“笑話?為何?”
虞寄風便簡單講了講方才的事,還伸出手,學雲乘月那樣,寫了幾個“夢”字出來。
其實,雲乘月寫的那幾個“夢”字,乍一看去還算不錯,說得上橫平豎直、清秀端正。然而,在場都是修為深厚、書文也頗有造詣的能人。在他們眼中,孩子的字就是孩子的字,筆力柔弱、結構散亂,不是麵上好看就糊弄得過去的。
“咦,這字……”
北溟細細看了,有些驚奇:“倒是有些意思。”
虞寄風眼前一亮:“你也覺得?”
北溟沉思片刻,斟酌道:“這字寫得,的確沒什麼功力……”
“殿下……殿下莫要聽虞寄風瞎說!”
盧桁卻急了,一時都顧不得君臣之分,竟急急開口解釋:“乘月她才修行半年,練字也才半年……這孩子以前過得不好,沒被好生教養,能在短短半年裡脫胎換骨,實屬不易,實屬不易啊!”
這位老人一來就著急孩子,卻不得不站一邊先巴巴地聽了原委。現在聽旁人要點評孩子不大好的地方,終於是再也忍不了。
他著急得很,卻把旁人看笑了。
虞寄風笑嘻嘻道:“盧老頭兒,彆急嘛。”
盧桁理都不屑理他,隻恨有太子在場,不能夠拿起戒尺狠狠扔他頭頂。
北溟也笑,笑過了,就就安撫道:“盧大人彆急。”
他自己憑空寫了一個“夢”字,正是模仿雲乘月的字跡。
“這字法度不嚴,確實功底差了些。但……就是這般稚拙的文字,隱約竟然帶了一絲夢境真意,不知各位是否注意?”
夢境真意?
這不就是說,這“夢”字其實寫出了一點真正意趣?
而能夠領會並寫出意趣,正是觀想書文最關鍵的步驟。
此言一出,一旁裝聾作啞的書院修士們終於按捺不住了。
有一位老師忍不住說道:“正是,正是,方才我們便想說了!這孩子的字,雖然法度不工整,可難得是得了幾分真意,如果再給她些時間,說不定真的能觀想出夢境書文!”
“是這麼個道理!”
真正教書育人的人,大約都舍不去愛才之心。一有人開頭,其餘人也忍不住紛紛開口。
“之前聽說她‘一眼觀想’,我還將信將疑,現在卻信了。”
“怪不得老院長親自點了名。”
“真是璞玉天成!如果再精心教導,將來成就必定不可限量!”
明光書院的這幫老師,平生就兩大愛好,一是讀書寫字,二是教導學生。他們的大道,也正建立在這日複一日的愛好之中。
因此,一旦發現了璞玉,他們真是一個比一個興奮。
“肯定要我們來教!”
“這孩子天生就該來書院!”
然而,與書院的開心形成對比的,卻是官員一方的沉默。
各方矚目的天才,還很可能是未來的歲星星官,將要主導司天監的大人物……居然,天生親近意趣大道?
那,白玉京的法度大道怎麼辦?
辰星站在首位,已是麵白如紙。她沒了狠色,雙手緊緊絞在一起,有些發呆。她眼中有迷茫,還有隱隱的恐懼。
“殿下……殿下!”
她忍不住開口,雙手交握得更緊,有些惶急:“她,乘月她修行才入門,還不算選擇了大道……她對法度一道肯定也很有天賦,就是還需要時間練習……如果能讓她跟著我們修煉……”
“彆慌,彆慌。”
北溟柔聲安撫:“誰說有意趣天賦的修士,不能夠修法度呢?”
“孩子的大道歸於何方,不也要看長輩如何教導?”
此言一出,書院上下俱是一寂。
原本慈眉善目、雙眼半闔的王道恒,也緩緩睜開了眼,目光湛湛有神。
北溟卻還是那樣平和淡然。
他正望著水鏡,目光流連在那年輕女子的身上,漸漸變得迷離而朦朧;當人們透過誰望見往事時,就是這般神情。
“還是個孩子啊……和她那時差不多大。”
他輕聲說,恍惚還笑了笑。
“隻是這般天才,便是她的母親……恐怕也遠遠不及。”
“她有這樣難得的才能,我又怎麼忍心讓她埋沒山野,讓她獨自凋零?”
“讓她再一次埋沒山野,再一次獨自凋零……”
他喃喃自語,眼神愈發溫柔,也愈發哀傷。
他氣質原本清淡平和,但當他流露出這般神色,忽然就像有潮水漫卷、有秋風蕭蕭。瑟瑟之意攏了過來,令四周都一點點冷下。
不光是冷,還有哀。
悲哀淡淡卻不絕,絲絲縷縷蔓延開來,像綿綿不儘的秋雨,又如聲聲不斷的絲竹;它們碰撞著,一浪湧過一浪,淹沒了宮殿的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