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一眾臣子的凝重不同,那帶發修行、手撚佛珠、麵容似還極為年輕的男人,卻是神情安詳。他淺淺地微笑著,腳邊有蓮花影幽幽浮動。
“不必為難。這件事,其實非常清楚。”
太子一開口,平台上就安靜下來。連王道恒都投去一瞥。
北溟雙手合十,微笑道:“既然一開始就說好,一切情況都交由觀想之路中的書文判斷,那中途反悔,豈不也是違反了規則?”
王道恒挑了挑長長的白眉:“哦,殿下是這麼看的?”
“不錯。”
北溟點頭,笑意不改,就像給牢牢貼上去了似的。
“說到底,不過是場試煉罷了,勝負重要,卻也不重要。”他語調平和,“乘月贏了,就讓她贏罷。她天資這樣高,之後我們更要好好教導她,不讓她走上歧途,這樣便好。”
他如此自然地念出雲乘月的名字,仿佛多麼親昵似地,不禁讓盧桁悄悄皺眉。可盧桁為官多年,與白玉京關係親厚,本身走的又是法度一道,對待太子自有天然的忠心敬重。
是以他忍了忍,終究對這個小小的稱謂問題保持了沉默。
辰星在一旁,卻是鬆了口氣。她甚至還有些歡欣,說:“殿下說得是。”
王道恒的白眉顫動幾下。
“北溟殿下,老夫也就不與你們繞彎子了。”老人淡淡道,“乘月這孩子,與我們書院的大道天然相合。如果她自己喜歡你們的法度之道,她自然會選你們。可如果她不感興趣,白玉京還是莫要強求的好。”
北溟挑了挑眉:“何來強求一說?法度方為正道。乘月既然是未來的歲星,就必定是我們寶貝的英才。”
王道恒卻是輕哼了一聲。
“如果她不是呢?你們要如何,除掉她不成?”
書院的其他人相互看看,都有些詫異。多少年了,他們從沒見過老院長這般明確地表示出不高興。過去無論遇到什麼,老院長都是慢吞吞、悠哉哉、笑嗬嗬,仿佛什麼都不能讓他為難。
現在為了一個小修士,哪怕她天資再高,又憑什麼能夠讓老院長喜怒形於色?
北溟也有些詫異。他雖然年紀不很大,又常年待在白玉京中,卻也是了解老院長脾性的。
詫異過後,他卻又笑一笑。
“瞧您說的。”他平和道,“若實在出現了那般情況……”
他停下來,收了笑,再頌念一句佛號,麵帶悲憫。
“若真如此不幸,那麼明年的祭天大典上,參與獻祭之人——恐怕就要多一位我們都不願看見的人了。”
“熒惑,辰星,你們此前在鯉江水府中抓到了一個和死靈勾結的修士,姓孟,祖上本也是千年世家之一,是不是?”
辰星捏緊銀鏡邊緣,微微點頭。
欄杆邊的虞寄風回過頭,也晃了晃腦袋,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是啊,叫什麼洛小孟吧。死靈已經剝離出來,扔進了星祠煉化。那人還活著,扔在大牢裡,就等開年的祭天大典了。”
他笑嘻嘻地問:“怎麼了,北溟,你也想將乘月扔進去?這活兒可彆給我,也彆給辰星,我們兩個都舍不得呢。哦,盧老頭更舍不得,也千萬彆給他。”
盧桁站在一旁,大袖下的雙手捏得死緊,脖頸上都冒出了青筋。然而,他仍然努力克製住了,一言不發。
北溟失笑,搖頭,卻又點頭。
“我並無此意。”他溫柔地說,看著明光書院眾人,意有所指,“也希望,沒有人能讓我有這個意思。”
“畢竟,我大梁立國以來,為了這天下的太平,做過什麼、還要做什麼,諸君多少應當也有所猜測。”
“諸君且想一想,所謂‘天才’,於我大梁究竟意味著什麼。”
“這麼多年來,我們為何要不斷尋找天才?為什麼要吹捧天才,給予天才無數資源?”
“還有,為什麼我們極力打壓死靈,卻又在暗中尋找死靈?”
“過去的那些天才,還有那些本該盤桓在古代遺跡中的死靈,他們究竟去了哪裡,諸君是否想過?”
此言一出……
滿堂俱寂。
連王道恒都眉心跳了幾跳,沉默了。
虞寄風的眼神也悄然銳利。他也曾無數次想過這個問題,有過無數猜測,但這是第一次,他有機會站在這個國家的統治者麵前,聽他親口說出那個被視為禁忌的答案。
“他們去了何處?”他忍不住說問出口。
這是被視為禁忌的問題。然而此刻,這位統治者如此輕易地就說出了答案,甚至還帶著微笑。
北溟平靜道:“這些耗費了我大梁無數資源、無數心血的天才,若不能成為新一代的我們,便隻有一條出路。”
“他們——隻能和那些死靈一起,成為祭天大典上的牲祭。”
在場的大修士們紛紛變了臉色。有人麵露懼色,有人目露痛楚,更多人則是低頭閉眼,掩去了眼中的苦澀。
其實……這麼多年來,他們哪裡真的能夠一點不知道?
都有猜測,隻是誰都不敢承認。
辰星更是如遭雷擊,失魂落魄地站在一旁,不住搖頭。
在場眾人,唯有楊嘉是真正震驚。他不過四十出頭,還沒有足夠的時間來發現這個世道的秘密。
而他所持有的生機之道,更是令他無法接受這件事。
“……王夫子?!”
他本能地看向老院長。
王夫子卻隻是沉默。
楊嘉便知真假,一時根本無法接受。他的道心甚至都被衝擊,刹那雙目赤紅,眼眶流下血淚。
王夫子一聲長歎。
鬼仙一拂衣袖,送去一縷靈力,安撫了楊嘉幾乎潰散的書文與道心。
“老夫不願如此。”他沒有回頭,語氣平靜,“但楊夫子,你如果還記得鯉江水府中見過的場景,就該知道,千年前神鬼異族肆虐大地,百姓民不聊生,人族多災多難。”
楊嘉喃喃道:“是,可是這和祭天大典有什麼關係……”
“祭天大典,正是為了維持歲星網不墜,而設下的百年祭典。”王道恒苦笑一聲,“時間過去太久了,久到這個世道都忘了……”
“神鬼異族並未滅絕,他們隻是被趕出了這個世界,而歲星網——正是抵禦異族的邊境防線!”
“如果歲星網墜落,那麼人族上下,必定無一存活!”
楊嘉不語。
他道心受損,此時無力再想。
王道恒搖頭。
北溟卻還神色輕鬆。
“那這件事,就先這樣說好了。”他溫柔道,“乘月由我們教導。為了她,我甚至可以同意,讓書院再緩一緩,慢慢將大道換過來。”
於他而言,這件事便結束了。
他要關心彆的事了。比如……自己的過去,自己的青春,自己那再也回不來的溫柔歲月。
“……仁義之道麼。”
北溟望向水鏡,眼中浮現溫柔懷戀之意。
“當年念書的時候,她也最是這般心懷不忍。”他輕聲說,笑歎著搖頭,“分明告訴過她多少次了,上位者不得不心狠,最終才能保全大多數……可惜啊。”
他閉上雙眼,念了一聲佛號。
“……可惜了。”
虞寄風立在一邊,卻是眼神閃爍,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而盧桁則一直低垂著蒼老的頭顱,同樣並不說話。
雲乘月再一睜眼,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一段新的道路上。
上次出幻境也是這麼個場景。再走一段,可能就會遇見下一個幻境。
兩個幻境下來,她已經前行了十八裡,不知道能夠排名第幾……
這觀想之路上,也沒見到彆人,不知道是不是隻能在幻境中相遇……
還有季雙錦和陸瑩,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雲乘月一麵想著,一麵習慣性地往前走了幾步。
忽然,她站住了。
不太對。這條路不太對。
這同樣是一條星光鋪就的道路。但與最初的場景不同,四周深藍的空間化為了濃稠的漆黑;遠遠近近的碎星不見了,唯有她腳下的道路往前延伸。
空間顯得逼仄許多,也壓抑許多。
沒有了明明滅滅的星光,四周的濃黑陡然染上了神秘的色彩。
難道說……
雲乘月若有所感,抬起了頭。
“難道……”
在她向上看的一瞬間,於黑暗中,有許許多多的光刹那間亮起。
那是一隻又一隻的燈籠。它們極為巨大,有的殷紅、有的暖黃、有的亮白;一隻隻圓形的燈籠被一根根細線連接著,漂浮在黑暗中。
黑暗無邊無際,燈火也無邊無際。
這是燈火的海洋。
——[嗯,你已經身在幻境之中了。]
薛無晦輕聲提醒:[你目前的位置,應前五名之列。過關即可,無需太過冒險。另外……]
他冷笑了幾聲,卻並不言語。
雲乘月“唔”了一聲,表示疑惑。
薛無晦仿佛才回過神,淡淡道:[是有人做了春秋大夢,以為自己儘在掌握。朕聽了一耳朵,真是聽不下去。也不想想,歲星網是誰修的?]
——[等你出來,朕自會告訴你,也都有安排。蒼蠅嗡嗡的,煩人,倒也並不打緊。]
他語氣竟然帶著溫柔之意。
——[你之前表現得很好。這幻境能助你磨礪修為,你先專注自身,想如何便如何。]
咦……
薛無晦最近對她,好像越來越好了。
雲乘月微微點頭,心中是有些開心的。大概這就叫情誼的回饋?
既然他這麼說,她也就專心感受四周。
這裡不光有無數的燈籠,還有重重疊疊的絲竹弦樂之音。
由遠及近,曼妙的樂音飄飛而來,最後充斥了四麵八方的空間,也充盈在雲乘月的耳朵中,
還有人“咿咿呀呀”地在唱歌。
還好,這唱歌的隻有一個人。雲乘月隻需要循聲看去,就能望見他的存在。
那是一處戲台。
高聳的戲台上,鑼鼓排列、彩旗歪倒;空蕩蕩的台麵上,有一人橫臥在地,慢聲歌唱。
“……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
那人唱的是一首極出名的戲,哪怕雲乘月不愛聽這些,也覺得似乎在哪裡聽過。他唱得不大認真,毫無氣力可言,真說不清究竟是唱一段詞,還是在尖聲嘲笑什麼。
“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他右手持一把碧玉酒壺,在詞的間隙裡仰頭痛飲。酒水漫過壺身,浸過他的下巴、脖頸、胸膛,最後滴落在戲台上。
四麵隱隱約約,有無數黑黢黢的人影。他們身姿變幻,仿佛在玩鬨、在舞蹈、在進行各種遊戲。
噠、噠噠、噠噠噠……
一樣什麼東西被扔在了戲台上。
是一隻陀螺。它越轉越慢,最後終於停了下來。
喝酒的男人也放下了酒壺,用散漫的目光掃了一眼那隻陀螺。
“第一件事,是陀螺麼……”
他喃喃一句,目光凝向雲乘月。
定定注視她片刻,他忽然笑了起來,拾起手邊那枝永不凋零的豔麗桃花,放在臉邊,垂眸輕輕一嗅。
“是雲……乘月,小友啊。”
雲乘月走上前。
“莊不度道友,又見麵了。”
麵容豔麗的緋衣青年依舊垂眸,眼神變得恍惚起來。
“啊……”
他自言自語。
“真像啊。”
作者有話要說: 引用注明:
1、“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出自孔子的《論語》,其他幾句自己瞎掰的哈。
2、“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桃花扇》
昨天回來太晚了直接睡過去了……今天兩更補一起。
身體沒啥問題,就是生活中找了點事情做,希望作品能夠更接地氣,果然寫作離不開生活。就是真的有點累恍恍惚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