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一頁紙。
曹毅一開始,念得很穩。
“媽,這是我第十五次給你寫信。
“前幾天,一個班長過世了,救了個嬰兒,淹死了。
“他走的時候,給家裡留下了一筆很大的債,所以這幾天,我們都在反思自己當兵到底存了多少錢。
“寫到這裡,我要跟你說對不起。兒子沒有存下什麼錢,當兵的時候,我說以後要給你買漂亮的車子和豪房。
“如果你能看到這封信,我身上還隻有一萬多塊,離那個目標還很遙遠。
“上個月,我寫過一封長長的信,交代戰友,如果我在火場裡犧牲,一定要把我的臉蓋住,因為會很醜。但是中隊曹指導說專家預測,最近可能會有大水,搞了洪災訓練,後來看到王班長的時候,我突然覺得,我可能是犧牲在水裡了。”
念到這裡,曹毅的眼眶泛紅,開始哽咽。
他從未想過,一個戰士,在不斷的猜測著自己的死法。
“如果我真的犧牲了…你”
曹毅聲音顫抖,轉過了頭。
戰友們也蹲了下來,把頭埋進膝蓋,背部發顫,剛才營造出的“歡樂”氣氛,猶如一根指頭就能戳破的窗戶紙。
“你…不要太難過。
“這是兒子的誌向,兒子這條命,已經救過很多很多人了,小時候爸得胃病走了,鎮上的人說他沒積德,但兒子已經為你,為哥,積了很多德了,你們會過得很好的。
“兒子如果走了,你就當我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當兵了,政府每個月發給你的錢,就是兒子寄給你的工資。
“不要給我留,你自己花。
“戰友們:如果我死在這裡,就葬在這裡,不要回老家,彆讓我媽來看我,她要是想念我,就讓她去看看市裡河濱公園的革命烈士紀念碑,那裡我去過,人多,熱鬨,有老太太跳舞,她會好過一點。
“就到這裡,要訓練了,停筆。”
曹毅念完,又哽咽道:
“等…還有一段。”
“訓練回來了,下午跟方淮聊天,他說烈士很難評,要在救援現場犧牲才算。
“看到自己寫那些,好丟人啊,又不想重寫了。
“要是我死的時候沒有評上烈士,就幫我把後麵的撕掉。
“不過戰友們不要為了我去鬨,葬哪裡都可以的,待遇也沒關係,我媽一個人,鎮上也有房子,花不了多少錢。”
戰士們聽到最後一段,仿佛想起了小黑遇事老說“誒,無所謂啦”的樣子,破涕為笑。
但曹毅,方淮,和幾位老兵,坐在地上,淚崩不止。
他們看到了一個年輕戰士身體裡,崇高而純淨的靈魂。
他或許是這個中隊裡,最該活下來的人。
“你是烈士,不用怕丟人了,小黑,你是烈士。”曹毅泣不成聲。
“是,兄弟,你是烈士,不丟人。”
……
張支打電話來,說支隊的人和殯儀館的,六點準時到。
於是,曹毅說,六點之前,每人有5分鐘時間,單獨跟小黑道彆,說說自己心裡想說的話,說完,進了靈堂,就彆老念叨了。
能摸著英雄的手說話,這是咱本中隊的人才能有的待遇。
方淮在大家開始走向小黑之前,還是笑著跟大家開玩笑:
“彆跟小黑許什麼保佑中彩票之類的願望啊,他是咱中隊的守護神之一,可不是財神,聊點想跟他聊的就行!”
大家哈哈笑。
於是,從第二個人開始,都能感覺到,小黑的手,被捂熱了。
沒有人會放棄捂著一個英雄的手五分鐘的機會,在那接近兩個小時裡,小黑的手,一直是溫熱的。
不少的人想偷聽其他人講話。
因為大家都知道,這時每個人說的,都是自己內心最深處的秘密。
小黑是一道媒體,臨走前,以自己手為媒,照亮了每個人的內心。
……
6點10分。
太陽的初光照耀進中隊之前。
小黑的身體,身上蓋著一張二中隊保存的國旗,睡進了烏黑泛光的漂亮靈車。
支隊對他很好,讓殯儀館開來了最好的一輛長靈車,清洗完畢才開過來,給他擺足了排場。
前院,是能在支隊通知後,能在六點前趕來的各個中隊代表,還有幾乎半個支隊機關。
其中有不少與小黑相熟的人,眼眶含淚,大聲對著還未關門的靈車說話。
小黑已經在靈車的長匣子裡了,隻有大聲呼喊,才能讓他聽到。
此刻,二中隊的人站在門口兩旁,臉帶驕傲,他們每個人,都曾跟英雄小黑執手長聊。
6點15分,車即將啟動,曹毅站在門口,一聲大喊:
“開水門了!!鳴笛!!”
“嗚……”
“滴……”
“叭……”
二中隊的各種執勤車,和周圍車輛的喇叭,長長地響了起來。
對街的商住樓,周圍的居民樓內,窗戶邊,聚滿了人頭。
看到那個讓他們安全感十足的大院裡停放著靈車,無數人長長歎息。
此刻,八條水槍,水霧漸起,在門口交替成四道水門。
“敬禮!送英雄!”
大家抬手,目送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