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煜堂和舒易恒到底聊了些什麼,無人得知。
小夫妻離開舒家之後,舒老夫人發現舒易恒將自己關在屋子裡,飯也不吃,覺也不睡,書房燈火儼然有通宵達旦的意思。
舒老夫人攜著舒老將軍前來一探究竟,二老推開房門,紛紛愣住。
書案後頭用繩子拉出一條長長的橫幅,血紅朱砂寫著幾個大字——
忠,勇,仁,智,信,貴。
這字用力過猛,底下拉出長短不一的紅色流痕,乍一看,血粼粼,慘兮兮的。
一向明朗豁達的舒家六公子,此刻神情凝重,手持書卷搖頭晃腦,念念有詞。
見有人來,舒易恒一改往日的浮躁,放下書卷緩緩起身,對二老搭手一拜,語氣刻意壓得低沉穩重:“祖父,祖母。”
二老倒抽一口冷氣。
舒老夫人:“恒、恒兒啊,你沒事吧?”
舒易恒擰眉不解:“孫兒能有什麼事?”
舒老夫人小心翼翼的試探:“是不是……孫婿說了什麼?”刺激你了。
舒易恒眉宇間凝出幾分沉重,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二老頓時覺得渾身都不好了。
“孫兒從前,太不像話了。”舒易恒抿著唇沉痛搖頭:“所幸有今朝的妹夫,未來的舅哥一語點醒。從今日起,孫兒要做個全新的男人!”
他端著姿態繞過書案走過來:“祖父,祖母,孫兒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孫兒了,你們無需操心,回去歇著吧。”
他不由分說將二老送出書房,關門之前,還不忘搭手再拜,深深一躬。
舒老將軍:“是不是病了?”
舒老夫人慌忙推著他走:“請大夫……趕緊請大夫……”
……
鄭煜澄離開,鄭芸菡的確悲傷,但她不是隻顧悲悲戚戚的性子,第二日一早,她就帶著對二哥的思念投入了新的忙碌裡。
首要一個是臨摹鬼子母神圖。
真跡被一分為三,尚且無法修複,鄭芸菡拉著好友一起,用三日時間臨摹兩幅,一幅送去懷章王府,一副送去了文淵書社。
當池晗雙得知文淵書社的大東家是杭若時,激動的開始拍馬屁:“姐姐不是俗人,能屈能伸,能攻能守,能文能武,我、我可不可以與姐姐結交?”
鄭芸菡撚著果乾小口咬,無情拆穿:“姐姐不要理她,她想不花錢來這裡看書。”
池晗雙猛地甩來一個眼刀。
杭若忍笑:“想來就來,無任歡迎。”
池晗雙衝杭若癡癡的笑,轉向好友時又拉下臉:“看看姐姐,再看看你。我宣布,從你剛才說那句話起,我們的情分就儘了,從今日起我是杭若姐姐的擁躉,你已經失去我了。”
杭若笑容微滯,擔心她二人真的鬨彆扭。
鄭芸菡麵無表情打開她帶來的食盒,裡麵是她親手做的
香辣肉乾。
池晗雙飛快伸手,後者更快躲開;她不死心,一邊將好友的手扒拉回來,一邊去撚肉乾,又嬉皮笑臉起來:“舊情已儘,你我嶄新的情誼,從這根肉乾開始!”
鄭芸菡表情還端著冷態,整盤肉乾已經送到池晗雙麵前,輕輕“哼”了一聲。
兩人你來我往的鬥嘴,儼然又和好了。
杭若看著她二人,心底一片寧靜柔軟,不由郎笑出聲。
痛失兄長親友後,她秉承著兄長未完成的心願,從一間小小的書社做成如今的文淵書社,見過很多人,見過很多事,卻好久好久見過這樣簡單地情誼了。
她其實並無太重的仇恨之心,因為兄長曾對她說,希望她簡簡單單活下去,她恨安陰,但不願為了仇恨毀掉兄長為她鋪就的生路,所以在鄭煜堂複仇時,她隻是一個配合的小角色。
然而,即便沒有仇恨,她也沒有辦法簡單活著。
雖然鄭煜堂暗中幫了她很多,甚至讓她對他生出過旖旎的想法,但那隻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子對強大男人的依賴與崇拜。
直到她成為不再需要依靠任何人的書社東家,不再愁吃穿,那點心思就淡了。
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兄長心中向往的是什麼。
心懷抱負,踏實做事,心有所愛,路有同伴。閒來於自在之地淺談高歌,無須顧忌小人之心隔牆有耳,便是自在人生。
如今,她心底仇恨散去,可傾注心血繼續做大文淵書社,閒來看小姑娘們嘰喳鬥嘴,即便不曾擁有,隻是沉浸在這份簡單的氛圍裡,也是一份愜意。
至於心有所愛……
她低笑,她心中本就有愛,何須再硬塞一個所愛之人?
有閒錢養男人,不如給討喜的小姑娘買糖吃。
“姐姐,掌事說有人送來完整的鬼子母神圖,在哪呢?”清潤的聲音由遠及近,少年興衝衝的跑進來。
陡然瞧見一屋子的女眷,少年呆愣當場,慌忙退出門外,以袖擋臉:“抱、抱歉。”
屋內靜了一瞬,鄭芸菡看著羞怯又緊張的少年,好奇道:“這位是……”
杭若:“這是我弟弟,杭寧。”
鄭芸菡詫異,她記得杭若已經沒什麼親人了。
杭若看出她所惑,溫聲道:“阿寧是我收養的孩子,認作弟弟,他正專心準備科考,旬假才回來。”
鄭芸菡不由打量起門口的少年來;十五六歲的年紀,高高瘦瘦,穿著剪裁得體的學服,襯出一份文靜儒雅,方才匆匆一瞥,是個眸黑唇紅,白淨清秀的少年。
鄭芸菡無端想起二哥來。
嚶,也不知道他此刻走到哪裡,適不適應。
此刻的杭寧,十分緊張,他擋著臉,腦子裡卻不斷回放著方才那驚鴻一瞥。
他一心想看瞻仰鬼子母神圖全貌,又知姐姐正在招待送畫之人,想也不
想就跑上來。
進門那一瞬,坐在姐姐對麵靠外側的少女同時轉過臉來,她一身粉裙,梳軟噠噠的雙環髻,轉頭間掩鬢簪墜下的小珍珠急促晃動,巴掌大的小臉上漾著還沒來得及收回的嬉鬨笑意,眼中眸光純淨溢彩,這一幕頃刻間化作一支粉色的小箭,精準有力的射向他蓬勃跳動的心頭。
好、好緊張,從未有過的感覺。
“抱歉,不知姐姐正在招待女客,是杭寧唐突,望貴客見諒。”杭寧連連道歉,明知自己該禮貌退場,但今日這雙腳就是不願意挪動,一直杵在門口。
杭若微挑眉眼:他今日怪怪的。
鄭芸菡見杭寧這樣客氣,杭若又不說話,趕緊起身:“杭公子言重了,是我們在叨擾杭姐姐。”
杭若終於慢悠悠開口:“沒人說你唐突,手放下來,把背站直了。”
熱衷吃肉乾的池晗雙頭一偏,好奇的看過來。
當著姑娘家的麵被姐姐這樣說,杭寧有點氣惱,但一想,自己確實過激,他深吸一口氣,慢慢放下袖子,那抹已經起身的粉影,從頭到腳完整的展現在眼前,杭寧心頭狠狠一撞,快要不能呼吸。
鄭芸菡對他見禮:“杭公子。”察覺身後沒有動靜,趕緊扭頭給了好友一個眼神——注意禮貌!
池晗雙的注意力全在杭寧那副癡相上,她舉著肉乾一晃,招呼打的很不走心:“杭公子好。”
杭寧果然不在意她的態度,匆忙朝她點頭致意,眼神又轉回到鄭芸菡身上。
池晗雙咬著肉乾,心中感慨:噫~
鄭芸菡盯著好友,麵露痛色:太沒禮貌了!
杭若將弟弟的表情看的清清楚楚,她既意外,又在想到鄭煜堂時升起些憂心。
這顆心,可不好隨便動的。
鄭芸菡在杭寧身上看到二哥的影子,本就有些好感,又因好友隻顧吃食見禮隨意,唯恐杭寧覺得被輕視,主動補足熱情:“杭公子說的《鬼子母神圖》,我已交給杭姐姐,杭公子隨意就是,我畫技不精,臨摹的若有不當之處,公子莫要見怪。”
杭寧聲音發緊:“畫是姑娘臨摹的?你當真要送我們?”多年來,即便是臨摹的全圖,也沒幾個人見過。
杭若看不下去,在一旁做了引薦,杭寧臉色劇變,搭手躬身:“竟是侯府七姑娘,在下唐突了。”
他知道姐姐與侯府的淵源,更聽說過大公子鄭煜堂的名字,那一直是他引為人生目標的榜樣。
池晗雙眯著一雙過來人的眼:嘁。
杭若若有所思,忽道:“芸菡,阿寧擅長書畫,方才的圖我交給管事藏入了庫房,你若不嫌,倒可以與他取來,於畫技上切磋一二。”
鄭芸菡不疑有他,熱情應下,她本就還想再臨摹一份送給姑姑,若能得指點提升一下,就更完美了。
杭若望向杭寧:
“阿寧,可會耽誤你的課業?”
“不會!”杭寧背脊挺拔,洪亮應答,麵露感激;他總算褪去些羞澀,對鄭芸菡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畫在那邊,姑娘請。”
池晗雙眼睜睜看著天真的好友被披著綿羊皮的小狼崽哄走,正欲追上去,就被一雙柔柔的手按住肩膀。
杭若按住池晗雙,起身坐到她身邊,含笑的目光裡載著幾縷幽深的光:“你方才說,要做我的什麼?擁什麼……什麼躉?”
池晗雙叼著根肉乾與她對視,聰明的女子,眼神交彙間已經明白彼此的意思。
池晗雙拿下叼在嘴裡的肉乾,默默地比在杭若眼前——我和菡菡的感情已經重建,我不會背叛她的!
杭若拿出好商量的姿態,語氣暗藏誘惑:“文淵書社分店遍布十二州,《鬼子母神圖》都能找到,其他更是不在話下。但凡你府上有讀書從文的郎君,皆是我文淵書社的上賓,文書珍本,上等四寶,供之不絕。”
池晗雙皺起眉頭。
杭若語氣一轉,又道:“我看著阿寧長大,他勤奮好學,純良認真,為了科舉用足力氣。若一朝高中,必會力爭上遊。有我在,誰在他身邊,都不會受委屈。”
咕。池晗雙輕輕吞咽。
杭若輕輕一笑,放軟語氣:“我並非強求姻緣之人,可姻緣一事,除了天時地利,也講人和。都靠天定良緣,長安的冰人還吃不吃飯了?”
池晗雙狠咬肉乾,眼睜的大大的,在杭若的注視下慢慢湊近:“《閨豔香》無、無刪減全集……有、有嗎?”
杭若臉上的笑慢慢溢開,按在她肩上的手,輕輕拍了兩下。
池晗雙深吸一口氣,眼底散出七彩的期待之光,將肩膀上的手握住,一字一頓,字正腔圓:“我方才說的是——擁躉。”
接下來三日,池晗雙每日都約鄭芸菡去文淵書社,去了就一頭紮進書堆,鄭芸菡便和杭寧討論畫技。杭寧以之後的書齋小測第一名為保證,在杭若這裡多求了兩日假,抓緊時間珍惜相處的機會,他認真教,鄭芸菡認真學,二人很快又臨了一副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