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散學後,秦蓁叫住鄭煜星,原是找他商議正事,卻見他有些心不在焉,時不時瞥一眼正彎腰整理講桌的鄭芸菡。她想到回來之後,有人來跟他說了什麼,他的臉色就一直不好。
現在想來,應該是他讓人跟著鄭芸菡了。
鄭芸菡神情如常,發現他們的目光,甚至笑了一下,然後一如既往將東西送去博士廳。
鄭煜星沉沉的吐出一口氣,秦蓁察覺他情緒有異。
鄭煜星舔舔唇,低啞道:“秦蓁,算了吧。”
秦蓁遲疑半晌:“你沒事吧?”
鄭煜星抬眼看她,眼底暗沉:“我能有什麼事?現在有事的是她!”
秦蓁不解。
鄭煜星笑著舒氣,緩解著心中的煩躁:“男人就是這樣,沒得到的時候,如珠如寶,怎麼護著都怕傷到,可一旦的到,就覺得這是自己的了,有權利隨意處置。他是什麼東西,也敢對她隨便發脾氣,這世上隻有他一個男人能嫁嗎?”
他激動又壓抑:“你說得對,動心和沒動心,區彆太大了。她不動心,頂多隻是抵觸;動了心,不但要克服這種抵觸,還要忍著委屈!我認了,不就是不想嫁嗎?一輩子不嫁,也好過這種隨便拿女人撒氣的男人!”
秦蓁忽然意識到,他是被鄭芸菡剛才的模樣刺激到了。
她的若無其事,笑意清淺,按部就班,在他看來都是在情愛前的委曲求全。
他抵觸的,是這個。
秦蓁放輕聲音:“你覺得她在受委屈,因為感情在,所以對男人服軟?”
鄭煜星眼眶有些紅,笑了:“不然呢?她為一個自己沒底氣,不懂得爭取,把嫉妒和酸氣撒在她身上的男人開心?”
“濃情蜜意的時候,連忍耐都是甜的,以為過了這陣就好;她可不知道,一旦開了頭,就永遠不會有好的時候!直到有一天,忍到精疲力儘,耗乾所有,就連命都沒了!”
他像是在說鄭芸菡,又不像。
“是我錯了,她一開始的決定就是對的,無論是衛元洲,還是其他男人,都是一個樣子!換誰都一樣,還不如讓她像現在這樣!”
秦蓁沉默不語。
鄭煜星察覺自己失態,轉過頭去:“對不住
,不該跟你吼。”
秦蓁沒說話,是因為想到了鄭芸菡的手劄。
那裡麵,一字一句,一筆一劃,認認真真的寫著那個男人值得喜歡的地方。
在婚事麵前,她雖然遲疑有顧慮,但一直在努力。
可是他呢?麵上天不怕地不怕,治不好她不罷休,情勢稍微不對,他卻第一個投降。
相較之下,他像是更怕受傷的那個。
某一瞬間,秦蓁忽然想說,有些事情,她其實也想錯了。
……
學生散去的教舍很安靜。
秦蓁輕輕拍他的肩膀,鄭煜星猶豫著轉過頭。
這一次,她並未露出往常那種似笑非笑,看戲般的表情。
她淡淡笑著,溫和清淺,載著無限包容:“行,算了。”
聲線柔和,神奇的安撫人心。
鄭煜星喉頭一滾,沒說話。
秦蓁卻道:“算了的意思是,我覺得哪怕不作乾涉,她也會有超出你想象的表現。我不敢說能好到什麼地步,但我肯定,讓你害怕擔心的樣子,她都不會有。”
在鄭煜星怔愣的神態中,秦蓁笑意加深,終於帶上了一點他熟悉的得意,細眉輕挑:“要打賭嗎?”
……
鄭芸菡走進博士廳的時候,衛元洲正在翻看手劄,他的動作很小心,唯恐弄壞了似的。
她徑直走向秦蓁的位置,把東西放在她書案上。
身後傳來窸窣聲響,鄭芸菡轉身,見他已經起身,忍不住想靠近,又因顧忌什麼硬生生定在原地不敢動。
他指了指桌上的手劄,目光落在她精神不大好的臉蛋上,心尖再次浮上那種細細密密的刺痛,難受似窒息:“昨夜什麼時候睡的?”
鄭芸菡唯恐他不會愧疚似的,報了個時辰。
衛元洲算了算時間,心頭一縮,那種難受瞬間加倍。
衛元洲自知所有的解釋都是多餘。他任監學,是有私心的,可是這份私心被鄭煜星縷縷搗亂,以至於他連日來都不大爽利,加上今日見到那些年青才俊,他竟把脾氣發在了她的身上。
自他穩掌麾下親兵領軍作戰後,已經很少將栽滿醜陋私欲的火氣示於人前。
可他偏偏做了,還是對著他本該最珍惜的姑娘。
“我今日……”
一隻白生生的手伸過來,攤在他麵前
。
衛元洲愣住。
鄭芸菡:“我又不是王爺的助教,這活可不能算在我的俸祿裡,得另結的。”
她束起一根手指頭:“一兩金,一本。”
這是要工錢來了。
衛元洲心裡雜亂無章的情緒,被她掃的乾乾淨淨,隻餘一堆淩亂的數字。
雖然時機不大合適,但他堵在喉頭的悶氣仍是化作一聲低沉的笑,他解下錢袋子,全部給她。
她收回手,假模假樣的拒絕:“我們官職低廉,但也有原則,該拿多少就多少,不能要多的。”
嗯,不能要多。可即便是手藝再好的師傅,裝訂本冊,也不敢喊一金一本。
衛元洲態度好極了,“嗯,那這裡一共……”
“二十八金。”她已算好了,脆生生答。
衛元洲試著往前走一步,站在她麵前,她並未退開。
衛元洲:“勞駕伸手。”
她很有誠意的並起雙掌伸出來。
衛元洲沒帶現銀,隻有銀票,他抽出錢袋子所有的銀票,翻看一遍,然後將麵額最大的兩張放在她手掌上:“手工錢。”
她眨眨眼,嘴角繃著,要不要提示他給多了呢?
下一刻,他又抽出同等麵額四張放在她手上:“這個,是熬夜損元氣的補償。”
她睜大眼,抬起看他。
他垂眸看著她的手掌,一張一張的放。
損去的燭火,失去的睡眠,裝訂的力氣,重複的,沒重複的名目,他一遍遍的交付。
直到錢袋子全部掏空,他說,“還有今日的道歉。但不能用它付。我今日有些失控,不該那樣吼你。對不住。你想要什麼,我都補給你。”
鄭芸菡低頭看著手掌上一堆錢,撲哧笑了:“那今日帶我去最貴的酒樓吃喝吧,我要喝玉毓酒,整壺整壺點那種!”
衛元洲失笑。
這算是什麼道歉?
他笑了,狗膽包天的揶揄:“不怕被你三哥抓住?”
她眼珠子一轉,賊兮兮道:“我方才偷聽到他和秦博士散學後要商討正事,應該沒機會來堵我。我們跑快些。”
衛元洲頭一次覺得,她其實可以再有點脾氣。他壓低聲音:“無妨,不跑也沒關係,交給我。”
……
鄭芸菡回去換了男裝,重新束發,一路出來,果然沒瞧見三哥和秦
蓁,料想他們正在商議正事,偷偷從後門跑了。
衛元洲備好馬車等她,她一出來,他便將人拉進去。
馬車往長安城最貴的酒樓駛去,衛元洲看著與他隔著一座的小姑娘探頭看著外麵,一眼也沒看他,又覺得這事沒過去。
他包下了一整層的雅間,未免她不自在,讓樊刃派自己人去點菜傳菜,不讓外人瞧見她。
她點名要的,酒樓以壺賣的玉毓酒,他直接要了一壇。
鄭芸菡像是完全忘了白日的不快,食指大動,吃的津津有味,衛元洲陪著她一起,飲完了一整壺玉毓酒。
初冬的天色暗的早,鄭芸菡酒足飯飽,軟軟伏在在臨窗的小榻上,瞧著外麵燈火四起,眼底也淬了星星點點的火光。
衛元洲仍坐在食案前,一動不動的看著她。
這段日子,她十分忙碌,很少有這樣悠閒的時候。她扒著窗戶看夠了,回頭見到他,忽而笑了,衝他伸出雙臂。
衛元洲受寵若驚的怔了一下,飛快將她抱起來,放在自己身上,兩人一起坐在小榻上。
衛元洲輕輕埋在她的頸窩,低聲道:“我今日的樣子有些難堪,你可不可以不要放在心上,我跟你賠禮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