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應卯,走出夜色的太仆寺,又迎來新一日的忙碌。
一張窄小的榻上,鄭煜星長身橫臥,悠悠轉醒,入眼是頂灰撲撲的帳子。
眼睛又刺又漲,他下意識想抬手揉揉,然而剛一動作,那種熟悉的綿軟無力感瞬間襲來,腦中混沌散儘,陡然蹦出個畫麵來——女人凶相畢露,將埋了銀針的簪子紮在他的脖頸,失去意識前的片刻,他好像還被踹了一腳。
秦蓁!
鄭煜星難以置信,她又紮他!
她上輩子是個小草人吧,被紮了一輩子,所以這輩子這麼愛紮人!
大清早的,鄭煜星胸腔裡已然火氣升騰,掙紮動身時,後知後覺背後有什麼東西硌得慌。醒來已很不爽利,他一拳砸在榻上,綿力撐起身子查看,不由一愣。
他居然壓著一雙鞋子睡了一晚,還是雙……女子的鞋。
電光火石間,零零碎碎的畫麵片段在腦海中拚湊起來,還有了聲音——
他扛著掙紮驚呼的女人,一腳踹開她的房門,單手落閂,然後把她按到床上。
女人抬腳要踹他,他一把握住她纖細的腳踝,認真看了兩眼,忽然摘掉了她的鞋子,又去扒拉她另一隻腳。
她厲聲嗬斥:“你發什麼酒瘋!”
他搶過鞋子,揣在懷裡,得意的笑:“沒鞋子了吧?走啊,你倒是走啊!我給你藏起來,你哪兒都不能去!想告密,下輩子吧!”
……
畫麵逐漸褪色失聲,鄭煜星倒抽一口冷氣,強自鎮定的笑起來:“不、不不不,做夢,一定是做夢。我怎麼會做這種事呢……”
他眼神四顧,掩藏慌亂,然後定住,少頃,他慢慢轉頭,盯住自己的左手手臂。
手臂上,攪了條腰帶,女人的腰帶。
記憶不受控製的蹦了出來——
她被奪了鞋子,又氣又笑:“你這是酒瘋還是失心瘋?”
她越過他要出去,他將鞋子往床上一扔,追上去堵住,她移,他堵。
他疑惑地上下打量她,沒了鞋子好像跑的更快了,突然,他擒住女人的雙肩,真誠道:“秦蓁,睡覺吧!”
這念頭一冒出來,他越想越有道理,推著她往床邊走:“已經很晚了,好姑娘都已經睡了,睡著了就不會亂動說話了,我幫你!”
然後,他的手,將人家的腰帶扯下來,隨意挽在手上,按著她往床上躺,一疊聲的催她睡……
盛怒中的女人,對著他拔下頭上的銀簪,作勢要紮他……
……
鄭煜星忽然脫力,重重的倒在榻上,仿佛一個被抽乾靈魂的布娃娃,喃喃念著:“我沒有,那不是我……”
嘴巴在否定,記憶在更新——
他看著她舉起的簪子,非但不怕不躲,反而眼神一亮,來了精神,與她打商量:“不然這樣,咱們換個賭注。”
他指著簪子:“你喜歡紮人是不是?我讓你紮,紮到開心為止……”他屈膝蹲在她麵前,哀聲乞求:“換了吧,沒有比這更劃算的了。”
在她舉著簪子怔愣的瞬間,他把人從床上拉起來,自己直挺挺躺上去,催促道:“我躺好了,你紮吧!紮完就不能去找她說那些事了!”
然後,他挨了一針,又挨了一腳。
鄭煜星想將臉埋起來,轉頭間卻嗅到被褥上、枕頭上全是女人的幽香,他喉頭滾動,人還躺著,可是身體卻有些僵硬。
……
秦意端著洗漱的水踢門進來,見到的就是如躺屍般一動不動的鄭煜星。
“鄭大人醒了?”秦意放下洗漱之物,將鼻壺送到他麵前,清新的香氣自鼻腔鑽入延伸四肢百骸,鄭煜星忍不住咳嗽幾聲,力氣慢慢恢複。
秦意發現鄭煜星一直盯著鼻壺,大掌一收握住這小玩意兒,笑道:“大人先彆急著生氣,姐姐隨身帶暗器和解藥,純粹是因為姑娘家在外走動防不勝防,通常,對方沒有冒犯唐突或者突然生事,她也不會用到這個。”
言下之意,他肯定是冒犯唐突,又或者突然生事,才逼秦蓁動手。
鄭煜星眼神涼颼颼的看向秦意。
秦意不怵他,還很貼心的提醒:“大人離開的時候,彆讓人瞧見是從我姐姐房裡出來的。”
鄭煜星下意識環視四周,鼻間仿佛又縈繞起留在床褥上的女人幽香,表情緊跟著不大自然。
他叫住正要走的秦意:“我睡這裡,秦蓁睡哪裡?”
秦意:“姐姐昨夜和鄭姑娘擠了一晚。”
鄭煜星身上浮起一陣不安的燥熱。
她果然去找鄭芸菡了。
鄭煜星低罵一句,顧不得宿醉後的不適,飛快梳洗一番,正準備出門時,他瞧見了鄭芸菡那本手劄就放在桌上,像是有人專程放在這裡的。
昨晚的其他事情一並清晰起來,鄭煜星沉默片刻,彎腰將手劄拿起來,從前到後翻,又從後往前翻,直至中間那一頁寫著的話,都在訴說著一個真相——昨夜種種,都不是做夢。
他確實對芸菡說了那些話,她也的確說,她不怕了,也讓他不要怕了。
她還要嫁給懷章王。
鄭煜星抬手抹了一把臉,悄悄離開秦蓁的房間。
今日的太仆寺格外忙碌熱鬨,隻因女侯也要將招攬來的人才安置於此,與秦博士並列教學,新教舍的布置,甚至是新人的來到,都需要一起規劃安排。
人影竄動中,鄭煜星一眼看到與二哥並肩而立,對著寺內屋舍指指點點的二嫂,鄭芸菡抱著一本厚厚的簿子站在兩人身邊,寫寫畫畫,時而點頭。
鄭煜星轉身在彆處走了走,發現學生在自修,舒易恒和趙齊蒙領著二部的人搬送布置,唯獨不見秦蓁,他皺皺眉,回去找鄭芸菡。
鄭煜澄與溫幼蓉商量的差不多,轉頭瞧見鄭煜星大步而來,給鄭芸菡使了個眼色。
鄭芸菡順勢看過去,笑起來:“三哥醒了。”
語氣自然,好像已經忘了昨夜發生過什麼。
鄭煜星反倒很尷尬,破天荒的眼神閃躲:“你們都在啊……”
鄭煜澄眼神在兩人之間一掃,淡聲道:“來的正好,一起用朝飯吧。”
大齊的官員實行會食製,所在衙署通常會設置公廚會食,卻不是讓大家真的在一起吃飯,而是因食而集,評議公事,即午休吃飯時也要聚在一起聊公事。
之前秦蓁獨來獨往,學生們也各都矜貴嬌氣,午食都是各家奴仆送來,在自家馬車裡吃的,鄭煜澄自是習慣了,但他們於公廚會食,這還是第一次。
鄭芸菡臉上寫滿“我早已準備”,說:“這樣好,我馬上去準備。”
鄭煜星覺得他們今日怪怪的,但他懷著心事,不敢先問。
不多時,太仆寺的正堂裡擺了好些食床,鄭煜澄和溫幼蓉招呼著趙齊蒙等人落座,太仆寺少卿與主簿也沾光一同受邀,就連衛元洲都來了,鄭煜星轉眼看一圈,唯獨不見秦蓁,連秦意都不在。
鄭煜星看了衛元洲一眼。
衛元洲盤膝端坐,不慌不忙與他對視。
鄭煜星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坐在一旁的鄭煜澄,挑了一下眉,像是在問他:與他攤牌,你敢嗎?
衛元洲眼神輕動,落在鄭煜澄的身上,幾乎是他看過去的一瞬,鄭煜澄已經察覺,含著溫潤的笑看過來:“王爺竟也賞臉來了?舍妹手藝拙劣,粗陋小食,要叫王爺見笑了。”
今日,是忠烈侯府七姑娘,也是秦博士的助教大人親自準備朝食。
趙齊蒙手臂搭著膝蓋,挑眉一笑:“王爺金尊玉貴,吃不慣很正常,但我吃得慣,在並州的時候就想嘗一嘗,可惜一直沒機會!”
舒易恒緩緩道:“鄭姑娘擅長的已有很多,即便獨缺一門廚藝,她也是個十分厲害的姑娘。”
衛元洲坐姿筆挺,唇邊漾著淺淺的笑,淡聲道:“既然如此,諸位要多吃些,也不枉費菡……姑娘一番辛苦。”
鄭煜星彆開眼,心底暗嗤。
這語氣,倒像是與女主人一同招待家中來客時男主人的口吻;一聲“菡”音後刻意停頓,補一句“姑娘”,好似在避嫌疏離,實則更顯曖昧親昵。
心機,都是心機!
果不其然,衛元洲這句話,令在場幾個男人都皺起眉頭,連鄭煜澄都默不作聲的看了衛元洲好幾眼。
溫幼蓉的注意力都在門口,幾乎是剛看到一片衣角,已經笑著蹦起來:“來啦!”
鄭芸菡托著老大一張托盤進來,上麵擺了八碗小餛飩,全是現包現下,鮮美的湯汁麵上浮著的蔥花翠綠飄香。
趙齊蒙離她最近,趕忙起身接過,咕噥道:“你早讓我去幫忙啊,怎麼拿這麼多!”
鄭芸菡笑笑,眼神卻偷偷去描衛元洲。
他之前吃醋的事,她已記住,自是不想再發生同樣的事。
然而,衛元洲仿佛沒看到旁人對她的殷勤,滿眼隻有她親手做的小餛飩,趁著眾人都在分餛飩時,他已從樊刃手中端過自己那碗,隻是輕輕嗅了嗅,便悄悄給她豎了個大拇指。
很香,叫人食指大動。
鄭芸菡心情大好,但想到今日要做的事,她趕忙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在鄭煜澄和鄭煜星中間,不動聲色的扯了扯二哥的衣裳。
鄭煜澄正在給溫幼蓉吹餛飩,感覺到妹妹的拉扯,她跟妻子使了個眼色,兩人眼神交彙,相視一笑。
鄭煜澄放下瓷勺:“自並州回來,倒是許久沒有嘗過你的手藝了,今日能吃到,倒是沾了老三的福氣。”
鄭煜星眼神一直在找秦蓁姐弟,確定他們真的不會來,有點心不在焉,二哥話一出,他差點燙了嘴:“啊?”
鄭煜澄笑笑:“她說,惹了你生氣,所以今日賠罪來了,沒看出來?”
一旁,幾個男人用飯的動作變緩,支棱著耳朵聽著這頭的家常話。
鄭煜星有點鬨不懂:“給我賠罪?”
是為了昨夜的事情?還是她嫁人的事?秦蓁到底有沒有泄他的老底?他到底問不問?
鄭芸菡一板一眼道:“三哥,縱然你做了什麼,也都是為我好,我不該笑話你,更不能笑話你,否則我會天打雷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