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6
新年的頭一個月, 轉眼就見底了。
一月二十一號那天, 梁城下了很大的雪。
宋冉撐著一把大黑傘從醫院走出來。雪地靴踩在蓬鬆的雪層上, 吱吱作響。她走到路邊站住, 來往的人群和車輛將雪地軋出一條條黑泥色的印記,醜陋,潮濕,像她此刻的心情。
她抬頭看天空, 透過黑色的傘沿, 雪花漫天飛舞,天空一片灰白蒼茫。她有些絕望,卻又有些如釋重負。
口袋裡裝著醫生的確診書:重度抑鬱。
宋冉沒有跟任何人講,不論父母親友抑或是同事。
她照常上班回家, 白天吃抗抑鬱藥物穩定情緒, 夜裡借助安眠藥入睡。
很快,她的主治醫師梁醫生發現,她的情況沒有任何好轉。
梁醫生問她:“你家人知道嗎?生病了不能一個人扛, 需要親友的幫助。”
宋冉搖頭。
“沒告訴任何人?”
“說不出口。”
“為什麼?”
“他們會對我很失望。”父親一直希望她更強,而母親總是怪她太弱。
“很多患者都會遇到這種情況, 麵對最親的人反而無法開口。可哪怕不願跟親人講,也要找個朋友說一說,紓解一下。”
“我不知道跟誰講。”宋冉說, “有時候, 我覺得這是不是一場夢。隻有我在做夢, 而世上其他的人都很清醒。有感同身受嗎?你沒有親眼見到他們死去, 就不會懂。我不願做祥林嫂,把自己的心反反複複剖開給彆人看,而彆人隻是說,不過如此嘛,看著也不是很疼的樣子。你真脆弱呢,堅強一點吧。”
“可是冉冉,”醫生輕聲道,“脆弱是可以的。人就是脆弱的動物啊。”
那天看完心理醫生,宋冉回了趟父親家。
她雙手縮在羽絨服裡,踟躕許久才上了樓。宋冉沒有多說,隻是默默把診斷書放在茶幾上。
宋致誠看著單子,沉默很久。他聽說現在很多年輕人患病,但他和大多數家長一樣,並不了解該如何處理。
“醫生怎麼說?”
“說定期谘詢,按時吃藥,遠離刺激源。”
“刺激源是什麼意思?”
“工作中的一些負麵情緒。”
宋致誠眉頭緊鎖,問:“你工作不開心?”
宋冉不知該如何回答,搓了搓眼睛,說:“沒有。”
“醫生開藥了?”
“嗯。”
“那就按時吃藥。”
“嗯。”
宋致誠覺得棘手,又不知如何應對,無聲坐了會兒,起身去陽台上抽煙。
廚房裡開水響了,楊慧倫去倒水。
宋央撲上前握住宋冉的手:“姐,沒事兒,生病嘛,總會好的呢。要不我去陪你住一段時間?”
楊慧倫立刻在廚房裡罵她:“你彆想搬出去!以為沒人管就能跟盧韜廝混了?他家裡人多看扁你啊你還倒貼!”
“你想什麼呢?!我還不是會為了姐姐好。”宋央嚷。
“放屁,你心裡怎麼想我不知道?想搬出去沒人管你,門兒都沒有!”
她們在廚房吵架,父親在陽台吸煙。
小小的客廳裡,隻剩了宋冉一人。
不過,她本就沒期待他們幫忙,隻是說出來後,至少不用再在他們麵前裝作什麼事都沒有。
……
今年的新年來得格外遲,進入二月份才過春節。
在梁城過年必定是一番喧鬨,加之宋央和她男友的事搞得家裡雞飛狗跳,春節前夕,宋冉去了帝城,跟媽媽一起過年。
帝城氣溫零下十多度,但穿著毛衣秋褲羽絨服的宋冉意外覺得這座城市並不太冷,隻是天氣依然不好。她坐在冉雨微的車裡,看著霧霾籠罩的路燈,總覺得自己眼睛又出問題了。
除夕前一天,冉雨微帶她去複查眼睛,說是不相信梁城的醫療技術。
眼科醫生姓何,二十七八歲,麵容很清秀,給她檢查時動作溫柔,嗓音清和,笑起來眉眼彎彎。
宋冉與他對視著,莫名覺得他和李瓚有一些氣質上的相似。這導致她整個檢查過程中又乖又沉默。
何醫生笑:“我媽媽跟冉阿姨是朋友,你不用這麼拘謹。”
宋冉點點頭:“我不拘謹。”
他聽言,又笑了起來。
宋冉乖乖做完檢查,何醫生說目前沒什麼大問題,但不能用眼過度,平時要注意保護,不要再次受傷。
回家的路上,冉雨微忽問:“你覺得何醫生怎麼樣?”
宋冉沒反應過來:“什麼?”
“帝城大學的,碩博連讀,他媽媽是我隔壁部門的部長,家世好,是個很優秀的孩子。平時也愛看書,喜歡文學曆史。我猜是你喜歡的類型。”
宋冉彆過頭去看窗外:“沒感覺。”
冉雨微:“你對什麼類型的男孩子有感覺。我幫你找。”
宋冉說:“感情的事看緣分,找也沒用。”
冉雨微問:“你自己找的就有緣分了?”
宋冉靜了兩秒,回頭:“你這話什麼意思?”
“你外派東國的時候,鏡頭裡經常出現一個維和兵。”母親的感覺何其敏銳,“回國四五個月了,你看看這段時間你工作上出了半點成績沒?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怎麼,緣分到此為止了嗎?”
宋冉錐心的疼,強忍著閉上眼睛,不想跟她爭辯。
冉雨微還在說:“既然認定了記者這行,就好好做。在國內尋求機會發展是一樣的道理,彆情緒用事。這行的好苗子多,能夠成為名記者的寥寥無幾。我見過太多。現在正是趁熱打鐵的時候,可你呢,不知腦子裡在想些什麼,快半年了還無所作為,叫你來帝城也不肯,因為那個維和兵在梁城?你從小敏感情緒重,我就怕你因為情情愛愛耽誤前程,這下倒好,怕什麼來什麼。我跟你講,你這樣墮落,我絕不同意。”
宋冉睜開眼睛,說:“我談不談戀愛,跟誰談,來不來帝城,怎麼發展,是我的事。你可以不要管嗎?”
冉雨微笑了聲:“有點兒名氣,脾氣都硬了很多。”
宋冉死死壓抑的情緒就那麼輕易被點燃,她眼睛紅了,一字一句道:“為什麼你說話總是那麼過分?為什麼你總是一點都不在乎彆人的情緒!”
“我還要怎麼在乎你的情緒,你還是小孩子嗎?我說你什麼了,一點就燃?成天擺著臉色給我看,我欠你了?你是碰上什麼事兒來我這兒泄火?我操心你的事業,你的身體,想方設法為你好,你呢?!”
“行。都彆說了。我錯了。”宋冉舉手投降,扭過頭去拿手遮住眼睛,淚水不受控製地滾落。
冉雨微:“你這……”
“彆說了!”宋冉尖叫。
車內驟然安靜。
她從未像此刻這般失控過。冉雨微冷著臉,但也一言不發了。
兩人回到家中,各自回房。但冉雨微察覺到了什麼,給宋致誠掛了通電話過去。
安靜的夜裡,宋冉隔著兩道房門還能聽到父母的爭吵。冉雨微將宋冉的生病歸咎於宋致誠——當初正是他放任她去東國的。
宋冉坐在飄窗上,窗外是帝城輝煌的冬夜,夜色像一張大網,嚴嚴實實地籠罩著這座城。
窗子要是開大一點,她或許會跳下去,這樣就聽不見他們的吵聲了。
但她不會跳,她隻是靜靜地拉上窗簾,吃了安眠藥,睡過去了。
……
除夕的前一天,梁城又降溫了。寒氣凜冽,冰涼透骨。
李瓚去宿舍裡收拾東西。他特意挑了這一天,隊裡人少,他不想做告彆。
他的東西並不多。
除了幾套軍裝、軍銜、和軍徽,外加幾本書,就沒有旁的了。
梁城的冬天又濕又冷,這幾天都陰雲密布,宿舍裡也籠罩著一層灰朦沉悶的光線。連一貫亮眼的軍綠色也暗淡了許多。他的床上,被子疊成了標準的豆腐塊。
李瓚出門時看了一眼,鎖上了門。
走廊裡,一道影子斜過來,是陳鋒。他就知道李瓚會挑今天離隊。
他比誰都清楚,這孩子心裡頭傲得很,如今落到如此地步,必然不願讓人看見,哪怕是最親最近的戰友。
陳鋒還記得李瓚剛上軍校那會兒,十八歲的新兵學生,長得嫩,沒什麼脾氣,性格也溫和,見誰都靦腆一笑。那時他覺得他不適合待在軍營,可沒想那孩子極能吃苦,又聰敏好學。為人作風正派,心頭光明磊落。性格是個溫和的,骨子裡卻有股勁兒,有他的追求和理想。
再到後來,他很確定,這孩子將來必成大器。
當初他也不舍得讓李瓚去東國,準許他過去,無非是想著讓他輕鬆地立點兒功,回來好升銜。這下好了,立了個一等功,卻……
距離去年的爆炸,已經過去快五個月。能想的能用的一切治療方法都試過了,李瓚身體各處都恢複了,可耳朵的問題依然沒有解決。
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個殘疾人。
陳鋒想到這兒,心裡一個咯噔。他也害怕,這孩子沒有未來了。
但他很快將這一絲不吉利的想法撇去,走上前搭住李瓚的肩膀,說:“你的檔案要等開年後再審。阿瓚,你要是願意,我想想辦法,給你在隊裡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