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彈衝向宋冉的喉嚨。
李瓚眼睜睜看著她一瞬間倒落地麵,像一具沒了生命的麻袋。
他發出一聲如獸般撕裂的喊聲,瞄準他腦袋開槍,可就在那瞬,門診樓爆炸了。轟隆一聲巨響,衝擊波震倒了襲擊者和一麵院牆。李瓚震倒在地,忍著劇痛爬起來開槍。襲擊者拖著宋冉,拿她的身體當掩護,連滾帶爬翻出廢墟,駕上一輛汽車倉皇而逃。
醫院裡一片火海。
引爆器掐斷,恐怖分子試圖引爆2號樓,大舉進攻,同攔截的庫克兵爭鋒相對,子彈齊發。
李瓚追上大街,支援的幾支分隊正巧趕到,一輛車刹停路邊,他衝上去,一把將駕駛員扯下來,正要上車,身後被人抓住。
本傑明摁住他:“李,他回據點了!你不能……”
李瓚抓住肩上他的手掌,轉身一擰,“砰”地一聲將他摔摁在車門上。
本傑明被他反擰著手,臉壓在車窗上,目光驚愕。
李瓚一把推開他,跳上越野車。
“李!”本傑明扯住他手臂,“宋已經死了!”
李瓚眼裡是陌生而令人驚懼的嗜血氣息:“那我也要去把她的屍體搶回來。”
“你這是去送死!是自殺!”
“你以為我還能活?”他一腳踹開本傑明,摔上車門,猛踩油門。越野車飆入黑夜,尾燈在拐角一閃,再沒了蹤影。
……
親曆過數次慘無人道的戰爭,見過無數士兵血肉飛濺身首異處;見過千年古跡在戰火中毀於一旦;見過成千上萬的平民流離失所慘死暴屍。
李瓚從來不是一個冷血的人,他痛苦,他憤怒,他悲憫,他怨恨;他用儘所有心情去感受每個傷者亡者的痛。正因如此,他才有力量在這片煉獄般的土地上行走。
可到了這一刻,他才真真切切地明白,他從來不曾感同身受過。
到了這一刻,他才真真切切地體驗到這片土地上那浸淬到骨血深處的傷痕與苦難。
他甚至竟突然理解了在戰火中倒塌的一間民居的痛苦。
此刻的他,正如一座爆炸過後的建築,夷為平地,空留廢墟。爆炸過後,連蝕骨燒心的火焰都熄滅了,空無一物,什麼都沒有了。
塵灰之上,冰冷,空曠,寂靜,靜得沒有一絲聲音,靜得讓人發慌,連心跳都不複存在。
越野車在黑暗的街道上狂飆,他目色空洞,隻有一雙手緊握著方向盤,換擋,踩油門,打盤,一切都是機械的。
麻木,沒有知覺。
機體已承受不住那令人絕望的恐懼和痛楚,突然采取防衛抵禦措施,切斷他所有知覺。
隻留一個信念——帶她回家。
前方的天空中出現了白色的倉迪寺穹頂,那座四四方方的白色建築緩緩升起,映在夜空中——五百年前修建的倉迪寺美輪美奐。誰能料到,一座供信徒祭拜的寺宇如今成了恐怖分子在倉迪最大的據點之一。
李瓚將車扔在街上,裝好彈夾,背上機槍,掛好繩索,潛進了黑夜。
由於今夜醫院作戰,寺內兵力減弱,巡邏兵少了一半。
倉迪寺前門有很長的引道,無法突破。後頭三麵環水。
四個頂角上的塔樓改造成瞭望台,探照燈從寺周的空地上掃過。
李瓚沿著護寺河外的橄欖樹林繞到廟宇背後,下水渡河,躲過燈光搜索,爬上岸,翻過牆,潛到廟宇背後。
他對倉迪寺的建築結構了如指掌。
這是一個巨大的四方形廟宇,整體由大理石堆砌而成,外牆光滑,有二十多層樓高。
寺廟從外看分為兩層,李瓚射擊繩索,勾住第二層上的欄杆,拉著繩索爬上二三十米高的石牆,翻進走廊。二層走廊不通內部,全是封閉而厚重的彩色寶石窗。
他再上三十米,翻上頂層露台,躲過掃射的光線,潛到寺內。
寺宇內部極其空曠,有四層環形走廊,走廊上有大大小小數不清的開放式封閉式隔間。中央是鏤空的天井,往下看,一樓的大理石地板上畫著一層一層的經文圖案;往上看,頭頂是巨大的白色穹頂,拿繽紛的寶石彩繪著各路神明,眾心捧月般圍繞著倉迪王與他的王後。
空氣陳舊而腐朽,摻雜著一絲血腥味。空間裡回蕩著恐怖分子士兵的聊天講話嬉笑的聲音。在這種空曠的環形建築內,任何一角的聲響都輕易被無限放大。
李瓚沿著樓梯間從頂層下到第四層走廊。他瞥見一隊巡邏兵的身影,側身躲進拐角。
巡邏兵一過,他順樓而下,到了三層。樓道外傳來一聲口哨,下一秒,一個恐怖分子繞進樓道和他迎麵撞上。對方驚愕瞪眼,剛要發聲,李瓚一步上前,一掌摁住他口鼻抵到牆上,右手刀刃一閃,喉管噴出的鮮血濺了他一身。
他眼冷如冰,抓住對方的脖子,將他拖進一旁的懺悔室隔間藏好。剛放下屍體,隔著一堵牆,傳來信號儀開啟的細微電流聲。
一個士兵看見牆上的血跡,察覺有人闖入,正要進行聯絡。
李瓚舉起安了消.音器的手.槍,瞄準他頭顱,啾一聲輕音。
人還未倒下,他撈住對方的身體,拖回隔間丟下。他重回樓梯間,拿袖子擦掉牆上的血跡。
到了第一層,大理石仿佛沒有縫隙,光滑地鋪滿整個廟宇。
士兵們腳步飛快,進進出出。
有人整裝而去,有人帶血而歸。
廟內一陣喧鬨回響。
李瓚藏身於石柱之後,側身而探,一隊歸來的士兵拖著一個死去的政府軍軍官屍體從偌大的天井下走過,留下一串血跡。
月光從穹頂照射而下,血跡如河流,散著陰冷的光。
士兵將屍體拖到角落的懺悔室裡扔下,罵罵咧咧,朝樓上走去。
人影一散,李瓚便沿著牆壁疾步而走,衝進那個角落。
一瞬間,他僵在原地。
宋冉倒在屍體堆裡,安靜而蒼白,脖子上的血跡似已乾枯。
他雙腳發軟,猛地跪了下去,手指劇顫著去碰她的臉。他捧住她的臉,彎下腰去輕吻她,一下一下吻她的唇,她的臉頰,她的眼睛,她的額頭。可她雙眼緊閉,嘴唇乾白,臉頰冰涼,好似沒了溫度。一瞬間,所有冰封的知覺回歸原位,痛如潮水奔湧,剜心挫骨。他跪在她麵前,脊背深深地壓彎下去,淚水無聲,如落雨般一顆顆砸在她臉上;他身體前後搖晃著,顫抖著,仰起頭,麵容扭曲而撕裂,他張開口,絕望地嚎哭,卻沒發出一絲聲響。
李瓚脫下頭盔和防彈衣給宋冉穿牢,用繩子將她的防彈衣捆緊了摟在懷裡,出了懺悔室。他沿著牆角衝到樓道口,飛速上樓。
才到第二樓,一個士兵拐進樓道撞見他,大喊一聲。
李瓚舉槍射擊,對方一頭倒下。
他扛著宋冉爬上三層,巡邏兵抱著槍聞聲衝來。
樓口狹窄,李瓚一槍打死頭一個士兵,抵住他的屍體作掩護,迅速一槍打死第二個。後邊的隊伍舉著長.槍堵在外頭進不來,狹窄的樓道裡子彈齊發,屍體打成篩子。僵持之際,二樓又衝上來一群。李瓚奪下屍體手中的機關.槍,一腳踹開屍體,猛地往樓梯上一閃。
二樓衝上來的隊伍和三樓樓道口的士兵同時開槍,躲閃不及,自傷一大片。
李瓚趁機舉槍掃射,樓道裡慘叫不斷。子彈打光,他扔下機關槍,一手抱起宋冉往四樓跑。
士兵從四麵八方湧來。
樓頂的守衛也集結而下,上不去了。
李瓚見狀,迅速拐出樓道,衝上走廊,抓住迎麵士兵舉起的槍,往上一舉,子彈打到天花板,擊碎吊燈砸落地麵。李瓚扯過他的槍,將人往身前一帶,一腳猛踹,人撞上欄杆。他抬腳掀起那人雙腳,後者翻過欄杆從五六十米的高空砸去底層的大理石地麵。
他單手摟著宋冉,躲在一處開放的隔間牆壁後,一手架著機關槍朝弧形走廊上迎麵而來的隊伍掃射,打死掉麵前最後一個人,他閃進一旁不到一米寬的狹窄隔間裡。
他沒記錯,這是一處眺望室,在倉迪寺背麵,也是背麵唯一的一扇小窗。
李瓚將宋冉放下來,忽然一個趔趄,他撐了下牆麵,血紅的五指印摁在光滑的牆壁上。
他痛得眉心抽搐,張了張口,低頭看一眼。他中彈了,不止一處。手臂上、小腿上,鮮血緩緩滲出來,沾濕了他的迷彩服。那幫人似乎想抓活的,避開了他的關鍵部位。
而宋冉的防彈衣上也留下幾處彈坑。
李瓚用力將她托起來放上窗台,繩子另一端纏緊自己的手臂。
他抬頭望著她;她垂著腦袋,雙眼緊閉,額發在夜風中浮動。他眼睛血紅,含著淚,手指碰了碰她的臉,目光執拗地不肯從她臉上移開。另一手卻一圈一圈地往手臂上纏繞繩子。
喊聲、腳步聲越來越近。
五六十米高的牆,若兩人一起,沒有機會。
他走不了了。
但她不能留下,不能遭受恐怖分子的淩.辱。
他賭一把,本傑明一定會趕來樓下。
他淚水滾落,咬緊了牙,嘴唇因痛苦拉成一條緊抿的線,他最後看她一眼,終於將她放出窗台。
繩子瞬間繃緊,纏死了他的左手臂。
他鬆開一圈繩索,剛鬆開第二圈,敵人從環形走廊上衝過來了。李瓚單手卸下背後的衝鋒.槍,架槍掃射。他卡在窗邊,左手被繩索勒得充血通紅。他死撐著,一圈一圈放下繩子。
隔間狹窄,敵人沒法全部湧入,擁擠著卡在門口。他們要抓活的,紛紛瞄準他的腿腳。
這邊的人剛舉起槍,李瓚一腳踢飛槍支,扣動扳機將其擊斃;那邊剛要發射子彈,他抓住另一側的長.槍將人扯過來作擋箭牌。他頂著幾具屍體,近身搏鬥,手拆腳擋,狹小的隔間裡很快堆滿屍體。
子彈打光了,他扔下衝鋒.槍。一個士兵持刀撲上來,李瓚拔出匕首,驟然蹲下,一刀割斷對方大腿動脈,鮮血噴濺。
“砰”的一聲,子彈打中李瓚小腿,他猛地單膝跪下去。
他微低著頭,重重喘息著,額前的碎發被血汗沾濕,垂在眉前。他眼眸抬起,眼神冷厲如刀,陰狠如狼,血紅一片盯著他們。
一時之間,竟沒人敢上前;似乎在等他體力耗儘。
李瓚眼前花了一下,手腳都開始脫力了,他清楚極限將至。可還不能,手上的繩子還有一截,他還能感受到她的重量。
他一動沒動,隻有左臂扯在身後,一圈一圈往下放。
腳下幾十米的地方,他拚儘全力要送回家的女孩正低垂著頭,在夜風中沿著石壁一點一點往下滑。
突然,第二個持刀人拔刀劈來。
李瓚狠咬下頜,喉嚨裡發出一絲竭力的悶喊聲,站起身抬臂相迎。長刀砍在匕首之上,抵著他的額頭。
兩個男人目光凶狠,較著勁。
李瓚唇色慘白,因狠命用力,傷口鮮血直湧。他死死抵擋著,鬆著身後的繩索。
僵持之際,第三人舉刀刺來。
他用儘全力抵開頭頂的刀,刀刃交擦,割滑下去,閃出一道冷厲的白光。第二人一個趔趄,李瓚側身躲過第三人的刀,猛一揮手割斷他頸動脈。再回身,匕首刺進第二人的後脖頸。
鮮血噴濺中,“砰”的一聲,又一槍打中他左腿。
他猛地側向一跪,卻沒跪下去,人被繩索扯著往後一仰,撞在窗台上。窗外冷風直灌,吹得他滿是血跡的黑發張牙舞爪。他竭力站穩,意識已開始模糊。
第四個人持刀上前,揮刀砍向窗台上的繩子,李瓚側身去擋,竟生生拿肩膀挨住一刀。他血紅的左手抓緊刀刃,鮮血直流;他精疲力竭地吼出一聲,抓住刀刃往前一扯,持刀人撲過來,李瓚的匕首紮進他心臟。
第五人揮刀上前,猛地砍向李瓚側肋。不及他速度之快,轉手揮動奪來的長刀,一刀抹過對方脖子。
他一個趔趄往前,猛地拿長刀撐住身體;滴血的刀尖撞在地麵,一滴滴的血跡砸落,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他自己的。他撐著刀,微抬起頭,身子不由自主晃了一下。
他聽到自己呼吸聲很重,發著顫。血,抑或是汗,迷了他的眼。麵前一片血光,敵人一個,又一個,衝上前來。而他如同機械一般,施展著畢生所學,撐著,熬著,鬆著左手的繩索。
他一次又一次,竭儘全力,浴血而前。可,快撐不下去了。汩汩湧出的血液帶走了他的體力。他的身體越來越重,眼睛越來越模糊,意識越來越渙散。
已經到極限了。
可還不夠,她還沒有平安落地。
一次又一次,他咬著牙齒,死命撐下來,血紅的眼神渙散了又聚攏,揮刀迎敵。
長刀砍在石壁上,清脆的聲響在廟宇裡回蕩,震上穹頂。可他什麼都聽不到了,隻有自己的喘息聲粗重而緩慢,像即將流逝的生命。
他看見穹頂一角,彩色玻璃窗上繪著王與後。
倉迪寺,古國的倉迪王為他的王後修建的永生之所。
世上,真的有永恒嗎?
他從來不奢望永恒。
他想要的,隻是再平凡不過的生活,僅此而已。如此簡單的心願,在這一刻竟如登天之難。
命運為何將他推入這般絕境?
若世間真有命運一說,他想質問一句,
他這一生,沒做過一件壞事。不曾接受命運提前贈與的禮物,也不曾占有任何一件他無法與之匹配的功績。
他這一生究竟做錯了什麼,要讓他承受此刻這般無儘的絕望與痛恨,將他的脊背連同生命一道壓彎。
他驟然間痛恨命運的不公。
李瓚腳踩著第十二個持刀人的屍體,扶著窗台低著頭,一下一下,緩慢而用力地喘氣。他的意識早已模糊,眼睛卻依舊狠厲,盯著繞在門口的敵人。
身體,好像動不了了。
不能放棄,還不能。
第十三個人揮刀而來,李瓚竟再一次站起,刀刃相擦,白光閃爍。
而就是在那一瞬,他左手上的力量徹底鬆懈——宋冉落地了。
那一瞬,他突然就原諒了一切。
繩索上傳來拉動的力量,是本傑明叫他下去。
他下不去了。
他喉中發出一絲悲鳴,用儘全身最後一絲力氣,揮刀砍向繩索。繩子斷開,沾滿了鮮血,沿著高高的白色大理石壁掉落下去。
下一秒,他聽見刀刃刺進他身體的悶響,鮮血順著白刃緩緩溢出。
這一次,他終於低下了頭,眼中的光芒徹底渙散。他緩緩跪了下去,寂靜地,筆直地,栽倒在地。
滿身的鮮血,一地的屍體。
那狹小的空間裡,牆壁上,天花板上,鮮血淋漓。
恐怖分子的士兵們立刻湧上前。
為首的衝到窗台邊朝下望,樓下已空無人影。
隻有月光,撒在皓白色的印著經文的大理石地板上,在夜色中閃著冷光。
探照燈交錯閃過;高牆外,護寺河水波蕩漾;河岸的橄欖樹林,綿延遠去,無邊無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