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分明好了,可夢裡依然一片漆黑,看不到阿瓚的臉,也摸不到他的身體。隻有他低低的哭聲。
這樣的夢是什麼意思?
像是某種不好的預兆。
仿佛他真的去了一個黑暗而安靜的地方。
是地下嗎?
宋冉心痛欲裂,醒來的時候,麵頰上淚水兩行。
落地時間是七月一號的下午三點。伽瑪氣溫已超過四十三度。
宋冉一出機場就被刺目的陽光晃花了眼。高溫蒸騰,她一秒間就冒出了滿身的熱汗。連風都是從火爐裡吹出來的。
機場外沒了摩托車,換成了正規的出租車。
她乘車去酒店。車窗外,去年炸毀的樓宇大部分重建起來,就連損毀的亞曆山大宮殿都在世界教科文組織的幫助下,由各國的文物修複專家在修繕。
街道上人來車往,商鋪林立,竟透著一絲繁華。
她仍望著,司機熱情地問:“女士,你應該不是第一次來伽瑪吧?”
“來過很多次。”她說,“上次是去年十二月。”
“難怪你覺得驚訝。我們的城市在重建,我們的生活也在繼續。商場、寫字樓早就正常運轉了。”司機很驕傲,“很多城市都是如此。我們已經收複了83%的國土。”
宋冉扭頭看他,說:“祝賀你們。”
“這當然值得慶賀。雖然戰爭還沒結束,但很多城市已經恢複和平。對於我們普通人來說,和平是這世上最好不過的事了。”
宋冉無意一瞥,看到他半截假肢。
司機注意到她的目光,聳肩笑道:“獻給了國家。”
宋冉目光柔和了些,問:“你當過兵?”
“對。倉迪保衛戰打了一個月。這條腿就丟在了那裡。”
宋冉心頭微緊:“倉迪?什麼時候?”
“從三月到四月。”
她一時沒說話。
“你去過倉迪嗎?”
宋冉點點頭,問:“你見過庫克兵嗎?”
“當然見過。見過很多次,他們作戰真厲害。”司機說起庫克兵,滔滔不絕,大大的眼睛裡光芒閃閃,“如果不是他們,恐怖分子不會這麼早被打散。東國人民永遠感謝他們。”
“你見過亞裔的庫克兵嗎?”
“沒見過。”司機遺憾地摳摳腦勺,“亞裔的太少了,隻有十來個,噢,都是中國的。但我一個也沒見過。聽說有個亞裔的爆破/拆彈兵很厲害。他除掉的恐怖分子有好幾千人。這等於拯救了上萬的平民。可惜我沒見過他,也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子。隻知道是中國人。女士,你是中國人嗎?”
“是。”宋冉蒙蒙地點了下頭,“我和他一樣。”
“我愛你們。”司機熱烈道。
宋冉卻不說話了,靜靜望向窗外。
她不願再跟陌生人談論起他了。
疼。
宋冉此番過來,最終還是得到了羅戰的幫助。她一到酒店,就見到了東國戰爭事務委員會的哈維少校。
哈維少校三十多歲,高大而強壯,一身軍裝等在酒店大堂。
他一見到宋冉,就起身上前衝她敬了個軍禮,又深深鞠了個躬,說:“宋女士,對於你的失去,我感到非常抱歉。”
宋冉卻微微一笑:“我並不認為我失去了他。”
哈維少校一愣,看向她的眼神又敬重了些,說:“您在東國的行程將全程由我負責和陪伴,一路上有任何需要幫助的地方,請儘管和我說。”
宋冉說:“我隻有一個需求,就是找到他,帶他回家。”
哈維少校告知了宋冉更多的細節。
五個月前的那夜,極端組織投入大量兵力進攻醫院,意圖將傷員和作戰的庫克兵一網打儘。但最終趕來救援的庫克兵擋住了進攻。住院部2號樓被成功救了下來,隻是當晚戰況慘烈,庫克兵也有傷亡。
而當時情況危急,李瓚隻身追去倉迪寺時,隊友無法支援。隻有本傑明趕了過去,在倉迪寺後牆下接到了被繩索吊下來的宋冉。
“你身上的頭盔和防彈衣都是李上尉的。”哈維少校說,“這說明他身上沒有任何護具。你不是被扔下來的,是放下來的。他怕把你摔傷。本傑明接住你後,想等李瓚,但他砍斷了繩子。”
宋冉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表情。
“本傑明以為你死了,半路卻發現還有心跳。挾持者開槍時,李上尉的子彈打中了他的手臂,或許因為這層原因,他打偏了。
醫院戰役結束後,摩根他們趕去倉迪寺,但寺裡沒了活人。他們損失慘重,拋棄了倉迪寺據點。成堆的碎屍被燒掉。
有上百人,糊在一起,難以分辨。在那之後,再也沒人見過李瓚。這幾個月,我們試圖從俘虜的恐怖分子嘴裡撬出一些信息。但沒人知道當初倉迪寺遺留的那撥人逃去了哪個據點,也一直沒找到有用的線索。半年來,他們每次公開處理俘虜的視頻我們都看了,私下處理的地點也都找了。但大部分屍體都沒法辨認……”
宋冉停了許久,問:“阿瓚的戰友們呢?”
“三月份的時候服役期滿,就地解散回到各自的國家去了。隻有……”哈維麵露不忍。
“隻有什麼?”
“喬治和本傑明死了。”
宋冉一怔,如此炎熱的天氣,她渾身打了個寒噤:“怎麼會?”
“醫院那晚,有兩名庫克兵死亡,一個是喬治,另一個你不認識。”
“那本傑明呢?”
“役滿解散後,他沒有回國,繼續加入了其他小分隊。有次不知為了什麼原因,擅自行動,被俘了。”哈維說到此處,停了一下,“被折磨死了。”
“視頻被公布在網上,因為太過血腥,已被刪禁。”
“自那之後,隊伍中其他隊友也都斷了聯絡。前段時間,戰事委員會試圖聯係他們,商量戰爭勝利後授予國家獎章的事,可誰都聯係不上。唯一找到了凱文,回複郵件的是他的家人,說他身心留下了嚴重的創傷後遺症,精神狀況很糟糕,甚至數度自殺過。他不肯再來東國,還通過他的家人轉告,希望我們永遠都不要再聯係他。”哈維說完,默然許久,感傷道,“他們是所有庫克兵分隊裡最優秀的一支隊伍,清掉了無數個恐怖組織的分據點。”
宋冉長久地沒有說話,目光渙散,望著虛空。她看見酒店外,一輛公交車停靠站邊,抱著課本的大學生有說有笑地下了車。陽光很刺眼,她忽然看見山澗的小溪裡,一群二十歲出頭的大男孩們脫得隻剩褲衩,在水裡打鬨、抓魚。
“等你休息好了,我會陪你去倉迪,看看能不能找到關於他的線索。”哈維低下眼眸,不敢直視她,“李上尉是我們的英雄。找不到他的下落,我們也很慚愧。”
“我明天就可以出發。”宋冉說,“不過,我現在可能需要休息一下。”
她的食宿問題已安排好。哈維跟她約好第二天的出發時間,又寬慰了她一會兒才離開。
宋冉回到房間,人感到虛脫,渾身無力。
她躺倒在床上,緩慢地呼吸,出氣。她很累了,但時間還早,她睡不著。也不想閉上眼睛,陷入黑暗。
她望著天花板發呆。其實並不敢深想這趟過來結果會如何。她甚至不敢問自己的心,不敢問自己阿瓚究竟是活著還是已經……
她不願也不肯去想。她隻想去找他,哪怕把東國走遍。
事到如今,仿佛隻有這一件事是對她有意義的。
她甚至無法從東國好轉的局勢中體驗到半分喜悅。
太諷刺了。
這是不是說明,或許大愛隻是一種幻象?而人終究是自私的,隻有個體自身的痛苦才是最為錐心深刻的?
宋冉走上陽台,眺望陽光下的伽瑪城。
一半重建,一半創傷。
她看到,隔著一條街,對麵竟是伽瑪理工大學。
校園裡樹木茂盛,年輕的學生來來往往,一片生機。
宋冉忽然想到薩辛,她想去見他。薩辛見過李瓚。在東國,他是僅存的一個和她有著關於李瓚共同記憶的人。
如今戰爭進入尾聲,他應該早就回來讀書了。
宋冉一邊下樓一邊給薩辛發信息,不知他能否及時看到推特。沒關係,她記得薩辛的姓氏,去校園裡打聽一下就可以。
走進理工大學校園,迎麵一群身著白襯衫的年輕大學生經過,男男女女抱著課本,激烈地討論著學習問題。
宋冉隻聽懂了xy和αβ。
遠處被炸毀的教學樓已修補起來,林蔭道兩旁樹木茂盛,大樹間夾雜著幾株新種的小樹,想是原來的樹在戰火中損毀了些。
鳥兒在樹梢鳴叫,宋冉忽然想起了小鳥和大樹的故事。
那時,李瓚說這是一個愛情故事。
故事的最後,小鳥找到了大樹呢。
宋冉望著樹稍,輕吸一口氣,目光落下,發現主道右側新建了一個小廣場。中央躺著一個巨大的黑色長方石碑。石碑不高,但又寬又長。
石碑四周的邊緣擺滿了鮮花。空地上燃著一束火,火苗跳躍。
宋冉走過去,隻見黑色石碑的頂麵上刻著一行金色的東國字符,她看不懂,但她瞬間猜出了那行字符的意思——致戰爭中為國捐軀的理工大學學子。因為石碑的四個側麵上印滿了年輕人的黑白頭像,每個頭像下刻著他們的生卒年。
宋冉走到石碑前,目光順著一個個年輕而鮮活的笑臉往下找,一直找到第三行第十一個,她驟然停住,心像被刀子狠狠剜開——
薩辛黑白色的笑臉定格在石牆上。
那許是他剛入學時的照片,十七八歲的男孩子,笑容青澀而靦腆,大大的眼睛裡閃著星星般的光芒。
照片底下刻著生卒年,死時20歲零9個月又13天。
宋冉伸手碰了碰他的臉,黑色大理石堅硬而冰涼,視界一瞬間模糊在水光中。那黑白色的照片裡,他的笑臉像經過陽光暴曬一般,模糊不清了。
她手指摁在他的臉上,撐著大理石壁,緩慢而深深地彎下腰去。她大口大口喘著氣,直起身再看他一眼,突然就跪倒在地,趴在石碑上,嚎啕大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