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向死(如煙)(2 / 2)

屋裡的暖氣醺然,窩在沙發裡抱著書的黑發青年已消瘦得很明顯。

他晚上無法入眠,經常是白天坐在沙發裡看電視或看書時,才會無意識地睡過去一會兒。

賀橋對他身上發生的一切改變無能為力。

他唯一能做的,是無法被感知的陪伴,和無法被聽見的勸慰。

當池雪焰從短暫的睡眠中醒來,又開始低頭看書的時候,賀橋的指尖徒勞地穿過緩緩翻動的紙頁:“不要再看了,好不好?”

今天他從書架上按順序拿起的,是一本封麵色彩很溫暖的童話集。

而賀橋不再跟池雪焰一起看書了。

因為池雪焰根本是在逼迫自己看書,無法從中獲得一絲樂趣。

他隻是找不到其他能做的事了而已。

在他完成這種機械性的刻板動作時,心急如焚的賀橋難以再將注意力集中到書本上,而是用透明的目光一遍遍描摹著身邊人,希望某種能幫他擺脫囚籠的奇跡降臨。

這一次,他的祈禱好像真的實現了。

池雪焰翻書的動作突然停住了。

他將手中的童話集放在了前麵的茶幾上,片刻怔忡後,拿起了放在一邊的玻璃杯。

賀橋剛鬆了一口氣,便聽到清脆的一聲響。

想喝水的他沒有拿穩杯子,墨綠的玻璃杯摔到地上,刹那間四分五裂,碎片飛濺一地,水也打濕了拖鞋。

賀橋眼睜睜地看著他低頭用手去撿玻璃碎片,心又快要跳出來。

幸好,他撿了幾片就不再繼續了。

大塊的墨綠碎片被隨手放在了翻開的童話集上,壓住了將要被風吹動的紙頁。

池雪焰起身,沒有穿被水浸濕的拖鞋,險險地繞過了那堆炸開的玻璃碎片,光著腳走到了懸掛在牆上的日曆前。

再翻一頁,就到了賀橋失約的那個月。

他仰頭看著日曆,光線勾勒出愈發清瘦的輪廓,目光靜靜的。

模樣不會再改變的賀橋則凝視著他,低聲道:“池雪焰,快一年了。”

“你該忘記我了。”

他很少這樣叫他的全名。

重逢後不久,池雪焰就隨口告訴他,可以叫自己小池。

那時他說:“好。”

賀橋沒有問原因,池雪焰看著他一貫緘默的神情,卻主動道:“這樣聽起來很像小孩。”

一個不太符合池雪焰氣質的稱呼。

一個更不符合他所作所為的原因。

但賀橋記住了,此後一直那樣叫他。

其實他也很喜歡這個稱呼。

明明是最普通的叫法,不夠親昵,但每每從唇齒間流瀉而出時,卻有種繾綣的味道。

池雪焰還是定定地盯著日曆。

賀橋又徒勞地自言自語著:“小池,我沒有什麼值得被記住的地方,隻是一個活得很失敗的人。”

“忘記我吧,好不好?”

片刻後,池雪焰收回目光,腳步緩慢地越過了他透明的身體,去拿掃把。

他格外耐心地收拾掉了濺落滿地的玻璃碎片。

第二天起,池雪焰不再逼著自己看書了,他沒有再拿起過書櫃裡的任何一本書。

電視倒依然開著,但也不再按照頻道順序輪流更換,而是始終不變地停在新聞頻道。

家裡太靜,有背景音還熱鬨些。

賀橋覺得這種改變是件好事。

至少池雪焰擺脫了那些刻板無意義的行為。

日子很快到了他失約的那一天。

賀橋提心吊膽了一整天,直到夜晚降臨,望著窗外發呆的池雪焰在沙發上沉沉睡去,他才放鬆下來。

一年後的這一天,什麼也沒有發生。

他希望是自己的話在冥冥中起了作用,是池雪焰決定開始遺忘他,開始告彆傷痛。

他注視了枕在自己懷裡的人一整夜。

這是池雪焰陷入長期失眠以來,睡過最長的一覺。

第二天清晨醒來時,連神采都明亮了幾分。

賀橋看見他睜開眼睛,望著天花板上明媚的晨光,嘴角微微上揚。

像是做了一個美夢。

賀橋很久沒見到他臉上流露出這樣輕鬆的神情。

他也跟著輕鬆起來。

池雪焰從沙發上起身,去衛生間洗漱。

他刷完牙,洗了臉,然後抬頭凝視著鏡子裡的自己。

賀橋聽見他輕聲說:“瘦了這麼多。”

這是他第一次聽池雪焰自言自語。

賀橋有些惶然地盯著鏡子裡倒映出的那個孤零零的人。

池雪焰伸手碰了碰自己的黑發,又對著鏡子問:“你會認不出我嗎?”

他想了想,隨即頗為乾脆地轉身向屋外走去。

家門關上時,賀橋還沒能從那句低語中回過神來。

他茫然地停留在空蕩蕩的屋子裡,看見漫進窗子的日色穿透茶幾上的玻璃碎片,折射出幾道刺眼的亮光。

被突然放下的童話集始終停留在那一頁,已隨著時間流逝染上細細的塵埃,紙頁上擱著大塊晶瑩幻彩的玻璃碎片。

輕微泛黃的紙頁裡,寫著一個童話故事的尾聲。

在風裡飛翔尋覓的漂亮小鳥,望著陸地上早已消失無蹤的乾涸水痕,悄悄想念偶然相遇的落水小狗。

它渾身濕漉漉的,不願談起水的冰冷,隻是照著小鳥的指引,報複似地用爪子毀壞著岸邊的植物。

它已經變壞了,卻依然有一雙清澈的眼睛。

可現在隻剩下小鳥孤零零的獨白。

[我曾經覺得生命中有無數的快樂,快樂得連愛情都不太必要。我不需要另一隻小鳥。]

[但你離開後,我忽然找不到哪怕一絲快樂了。]

[再也找不到了。]

[和你一起冒險的日子,好像才是真正的快樂。]

……

一小時後,池雪焰回到了家,兩隻手各提著一個塑料袋。

全新的紅色染發劑,和熱乎乎的糖炒栗子。

其實他早就不想吃栗子了。

但這個家裡似乎缺少了一種栗子的香味。

一年前就該有的香味。

他將盛滿栗子的紙袋放在餐桌上,並不打算吃,正要走進浴室的時候,卻被電視機裡的新聞吸引了注意力。

“……跨海大橋的規劃已在推進中,將為這片美麗的熱土帶來嶄新的未來,我們現在所在的位置,正是當初那座吸引了大量關注的簡易人工橋……”

外景主持人手持話筒,不停地念著橋,很多很多個橋。

池雪焰聽了一會兒,從日漸僵化的記憶裡找出了一些熟悉的碎片。

他看過同樣發生在這個地方的新聞。

大概也是一年前。

那時賀橋就坐在他身邊。

他們偶然看到這則新聞,還聊了幾句什麼。

聊了什麼?

他有點想不起來了。

池雪焰便不再想了,他看著那張如今空蕩蕩的沙發,聞見屋子裡彌散開的栗子香味,忽然笑了起來。

他仿佛越過時光見到了曾經坐在那裡對自己說話的人。

時間像大雪般飄落。

那差一點就是他人生中最快樂的一天。

那個有輕盈雪花,最終卻沒等到芬芳栗子的黃昏。

如果人生能重新來過。

他想更早遇見賀橋。

在一切無可挽回地墜落之前。

可惜人生無法重來。

而他沒能過好這一生。

在不看電視也不看書的日子裡,無事可做的池雪焰總是望著窗外,反複想著日漸褪色的往事。

如果他沒有去追逐縹緲的幻夢。

如果在被誤解的時刻,他說:不是我。

那個從來都很固執的人會相信的,因為他的確知道池雪焰不說謊,他不會想到對方是賭氣默認。

如果沒有誤解,他依然會為出了意外的阿姨付手術費,卻不會再對陸斯翊有絲毫感覺。

他也相信陸斯翊會記得回報這份幫助,在那之後,他們就是兩條徹底的平行線,恢複最開始時的狀態。

他仍然擁有快樂完滿的人生,或許還會遇到一個真正愛的人。

已過去的單方麵追逐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錯誤,短暫的彎路,隻要及時回頭,不會對未來產生太大的影響。

人生來一片雪白,要在世上獨行那麼長的年歲,沾染上那麼多的色彩,怎麼會從不犯錯呢?

活在自己的視角裡,不免帶著或多或少、各式各樣的偏執。

自由的人會走錯路,固執的人會走錯路,痛苦的人會走錯路,善良的人會走錯路,天真的人也會。

隻是有的錯誤太長,太久。

他走在錯誤的道路上,每一天都離目的地更遠了一點。

從很久以前開始,池雪焰就羨慕小朋友,因為他們犯的錯誤往往幼稚可愛,靈魂也剔透乾淨,最容易被正確的道理說服。

人生之初,萬物潔淨似雪,好像總有重新開始的機會。

他早就遺忘了那些做牙醫的遙遠日子,此刻卻異常清晰地記起了那一張張天真的臉龐,在診室的百葉窗前,無需掩飾的歡笑與淚水。

而他已經失去這些情緒很久了。

從打通那個由警察接起的電話開始,池雪焰就失去了分辨快樂與悲傷的能力。

就像他也失去過坦然表達愛和恨的能力。

他現在隻覺得很累,每一次呼吸裡都透著疲憊。

每天都有日夜交替的二十四個小時,味道卻是始終不變的麻木和苦澀。

他想好好睡一覺。

所以池雪焰帶著染發劑,經過了廚房,再走向浴室。

以前他總是想不通,這個世界裡有無數的未知與精彩,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要靠安眠藥才能換取新一天的到來?

如今,他終於明白了。

他有了一個與他們相似的視角。

關於難捱的生活。

可他不喜歡吃藥。

隻喜歡吃糖。

他想起大學時,曾經有老教授訓他:池雪焰,你就知道亂來!到底有什麼事是你做不出來的!

那天他用很認真的語氣說:有,比如放棄在這個世界上亂來。

現在,是放棄的時候了。

他不再愛自己了,不再迷戀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不再追逐那些充滿驚奇的神秘未知。

他等了一年,四季蒼白無趣。

他不再等了。

客廳裡的電視機還在響著,池雪焰獨自站在鏡子前,仔仔細細地用深紅覆蓋每一縷天生的黑,然後等待上色,再用水衝洗。

這次結束染發後,他仍然待在浴室裡。

今天他沒有漂發,染完的紅發顏色很暗,不再耀眼。

比驟然大量湧出的鮮血更暗一些。

濃鬱的液體淌過蒼白的皮膚,流進霧氣嫋嫋的熱水,在蓄滿水的浴缸裡暈開,成了清澈的紅,像被稀釋過的甜蜜糖漿。

刺鼻的染發劑氣味與鮮血的鐵鏽味交融在一起。

他放棄了這個世界。

在那個透明無措的懷抱裡,在看不見的雪裡。

指尖漸漸無力地鬆開,刀尖跌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原來冰冷的刀鋒那麼痛。

在那個下雪天,賀橋也是一樣的感覺嗎?

如果可以有來生,他希望父母一直是幸福的,不會為了兒子的一意孤行而感到絲毫痛苦。

他希望賀橋能度過沒有恨意,純粹美麗的四季。

他希望他的一生始終都是幸運的,美滿無瑕的幸運。

即使那樣會讓他們不再相遇。

窗外一片晴朗,可池雪焰迷迷糊糊地想,好大的雪啊。

生命冰涼地流逝著,恍惚中,竟像一個溫暖的懷抱。

幻覺中,風景飛逝,四季流轉,孤獨的冬天倒退回曾爛漫過的溫暖,又或許是邁入了下一個冬。

他最後的心願好像實現了。

不再有痛苦和壓抑的四季。

可以被擁抱的四季。

在懷裡的呼吸徹底消失的瞬間,那個遊蕩了一整年的靈魂忽然開始遺忘。

可賀橋不想忘記。

不想忘記母親,父親……

還有那個在相親結束後再重逢時,笑著向他伸出手的人。

他希望自己是個更強大的人。

他希望自己不要忘記彼此的命運。

也希望自己能在既近又遠的地方注視著池雪焰。

如果他們產生羈絆的前提是雙雙墜入深淵,那賀橋寧願不再愛上他,隻要能看見這個生性肆意的人還好好生活著。

所以他想,如果,他不喜歡男人。

這是唯一一種他不會愛上池雪焰的如果。

雖然這個念頭很天真。

他從小到大,都是一個天真的人,也許從來沒有變過。

在最天真的希望裡,一切風景都在變幻,腐爛的梨子躍上樹梢,凋零的花瓣重新綻放,消融的水珠凝結成冰,記憶與願望模糊了界限。

公園角落裡的小黃花點燃了即將枯萎的生命。

像是時光倒流,又像是邁進下一個嶄新的輪回。

覆水驀地收回,收攏到再次完整的墨綠玻璃杯中。

賀橋最後的願望好像也實現了。

他沒有忘記任何一個人。

唯獨忘了自己是誰。

可在茫茫人海裡流浪的靈魂畢竟需要一個身份。

流動的生命裡,遊蕩的靈魂追逐著那抹飄然而逝的風,而風用光僅剩的力氣,留住了一片臟兮兮的雪花。

賀橋的記憶回到了那個下著雪的寂寞黃昏,定格在那袋沒能帶回家的糖炒栗子上。

後麵那段飄零如幻覺的記憶,被噪點覆蓋,成了埋藏在冬天的秘密。

那些模糊斑駁的噪點裡,隻飄出一些沒能被抹去的零落碎片。

池雪焰的死亡,不知來曆的新聞,還有那些如果,充滿希冀的如果。

他是個冷靜理智、嚴謹縝密,以至於過分一絲不苟的人,他喜歡看新聞,對金融有天賦,又有與沉穩個性不太相襯的天真理想: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一點。

而他腦海裡的絕大部分記憶與自己無關,都屬於彆人。

他像一個外來者,忽然走進了一個有著完整脈絡的故事。

他記得這個故事,卻不知道作者是誰。

這個故事,像漂浮在虛空中的一場舊夢,像本太過悲傷慘烈的。

開始了新生活的賀橋想,他應該是穿書了,來到一個擁有主角和反派的世界。

主角是陸斯翊和段若,反派是池雪焰和賀霄。

還有一個無關緊要的小配角,賀橋,恰好與他同名,也有相同的生日。

他成了賀橋。

但又跟另一個賀橋有許多不一樣的地方。

比如他不喜歡男人。

比如他的心裡沒有恨,隻有隱隱約約的遺憾。

似乎一切都可以變得更好一些。

隻要能及時修正錯誤。

他非常順利地適應了這個身份,日子眨眼間就到了“賀橋”與主線故事最初產生關聯的那一天。

笑容溫暖的母親問他想不想去相親,就當是認識一個新朋友。

賀橋看著相親對象的照片,嘗試與記憶裡的畫麵對應。

他沒有拒絕這個提議。

母親讓他穿得正式一些。

他也照做了。

並且提前到達了約定的地點,看上去很重視這場相親。

他坐在窗邊的位置等待,看見一輛漂亮的寶石藍跑車逐漸駛近。

片刻後,氣質張揚的紅發青年走進咖啡廳,是所有人目光的焦點。

親眼見到池雪焰,賀橋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他耳畔細小卻耀眼的黑色雪花。

這應該是原書裡沒有過的細節。

動蕩交錯的世界與有些混亂的記憶。

也許這是和現實之間的微小區彆。

賀橋很快放下了心頭的疑惑,單純地為反派未來的命運感到可惜。

“你等了多久?”

“沒有等很久,我也剛到。”

再標準不過的問答,接下來該談論此刻的天氣、來時的路況,再試著延伸到彼此的愛好、職業、家庭。

可語出驚人的池雪焰,突然開了一個有關領證結婚的玩笑。

他笑著描述出一種很壞的自己。

賀橋想了一會兒。

這恰好與他的打算不謀而合。

桌上的咖啡冒著熱氣,一旁的玻璃窗外,玫瑰色的黃昏那樣美。

所以他認真地回答了對方的玩笑。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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